wyzxvj 发表于 2007-12-16 01:58 只看TA 1楼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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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历史古香] 【合浦珠】(全)烟水散人 合浦珠作者:烟水散人 校点:张毅 字数:88093 TXT包: 校点说明序 第01回梅花楼酒钱赠侠客 第02回秋烟婢两度醉春风 第03回访青楼誓缔鸳鸯 第04回陷罗网同窗急难 第05回蠢头颅在寻风月 第06回有心人巧窃花枝 第07回传情锦字为怜才 第08回触怒权奸因却婿 第09回投兰若侠客除凶 第10回咏雪诗当垆一笑 第11回因赛神计劫兰闺秀 第12回为深情魂遗金凤钗 第13回金山寺冤鬼现身 第14回明月珠东床中选 第15回小罗浮旧约重谐 第16回春明门挂冠归 隐校点说明本书全称《新镌批评绣像合浦珠传》,不署撰人,题「槜李烟水 散人编次。」首有自序。全书分四卷,共十六回。 据考原作者为袁于令,袁氏所作今已佚,本书系烟水散人据袁氏所撰《合浦 珠》改编而成。刊刻于清初。 本书据清初刊本校点。 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 序 予谓天下有情士女,必如绮琴引卓、萧寺窥莺,投彩笺之秀句,步氏倾心; 寄组织之回文,连波悔过。以至漱园之诗、曲江之酒方足为风流情神,垂艳 人齿。 然而苍梧之泣,竹上成斑;寤寐之求,河洲致咏。必其一往情深,隔千里而 神合;百优难挫,阻异域而相思。牡丹亭畔,有重起之魂;玉镜台前,无改弦之 操。 如是之后,谓之有情始不虚耳。 若夫静女其娈,贻彤管而踯躅;采兰于洧,赠芍药以夷犹。而或愆期于茹芦 之阪,邀欢于风雨之晨,斯财郑卫之风,淫荡之匹,乌睹所谓金门隽彦、兰闺婉 秀者哉? 予自蚤岁嗜观情史,每至绿窗以菁藻摛毫,罗帐以珊瑚作枕,却使君于桑陌, 嫁碧玉于汝南,莫不揽兹艳异,代彼萱苏。是以午夜燃脂,选校香奁之什;清晨 弄墨,唯誊绣阁之文。不谓数载以来萍踪流徒,裘敝黑貂,徒存季子之舌;梦虚 锦凤,遐辞太乙之藜。而曩时一种风流、逸宕之思消磨尽矣! 忽于今岁仲夏,友人有以《合浦珠》倩予作传者,予逊谢曰:「才子名妹俱 毓山川之秀气,故以芝兰为性,琬琰为才,至其相慕之殷,心同胶漆。若欲以芜 蔓枯槁之笔,摹绘婉娈静好之情,是何瞽目而论妍媸,将无贻识者之消?」而友 人固请不已,予乃草创成帙。 盖世不患无倾城倾国而患无有才有情,惟深于情,故奇于遇。若谓今世必无 奇人侠士,如古押衙虬髯公者,乃拘挛之见也。是故烟花队里不无冰雪之姿,锦 绣园中必生龙凤之质,甚而当垆一笑,订偶百年,天涯之远,必逢帐魂,可起者 始谓之情中之至耳。世之君子,须信风流之种不绝,芳韵之事足传,又何必考其 异同、究其始末耶? 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 第一回梅花楼酒钱赠侠客 词曰: 韶光迟速,体名利关心。尘途碌碌,门外莺啼,正值春江拖绿,襟怀潇洒须 祛俗。缔心交,芝兰同馥,草堂清昼,弹琴话古,讽梅哦竹。凭世上雨云翻覆, 唯男儿倜傥,别开看目。莫笑寒酸,自有文章盈腹。翠帏遥想人如玉,待他年贮 伊。金屋画哦,窗下赓诗,花底河流方足。 右调《疏帘淡月》 又诗曰: 才子自应逑美媛,不须仙洞觅胡麻。 请君试看明珠报,莫谓今无古押衙。 话说人生七尺躯,虽不可儿女情长、英雄志短,然晋人有云:「情之所钟, 正在我辈。」故才子必须佳人为匹。假使有了雕龙绣虎之才,乃琴瑟乖和,不能 觅一如花似玉,知音咏絮之妇,则才子之情不见,而才子之名亦虚。是以相如三 弄求凰之曲,元稹待月西厢之下,千古以来,但闻其风流蕴藉,啧啧人口,未尝 以其情深儿女,置而不谈。 予今不及远拾异闻,姑以耳目所及,衍述成编,以为风月场中谈资一助。 这段佳话在明朝天启中,有一钱生者,讳兰,字九畹,排行十一,原籍金陵 人氏。其父中丞公,历宦浙西,因见姑苏风物清妍,山水秀丽,遂买宅于胥门内 大街。兰生五岁,中丞公即已弃世,其母魏夫人,有治家材,且严于规训。兰亦 天性颖敏,至十岁便能属文,通《离骚》,兼秦汉诸史。 及年十七,即以案首入伴,虽先达名流,见其诗文,莫不啧啧赞赏,翕然推 伏。兰亦自负,谓一第易于指掌。其居金陵祖宅,讳叫一鹤者,兰之嫡堂叔也, 以恩荫,现任山东郡守。 兰门第既高,又笔名藉甚,况生得面秀神清,皎如玉树,虽卫玠、潘安无以 逾也。因此吴郡缙绅巨族,咸欲得兰为婿,央媒议姻的,门无虚日。魏夫人因以 年齿渐长,择其门堵相对者,将欲许光,兰以功名未就,力为阻止。 尝读《娇红传》,废卷而叹道:「不遇佳人,何名才子?我若不得一个敏慧 闺秀,才色双全的,誓愿终身不娶!」家有数婢,曰红叶,曰秋烟,回桂子,曰 绣琴,皆十六七岁的佳丽人也;然兰无一当意者。 群婢中,唯秋烟尤觉艳丽,狡慧机警,能猜人意中事,兰稍注念,往往因事 杂人稠,亦未及向海棠枝上试腥红。所与交游,皆当世名流韵士,其同窗社友最 为相知莫逆,唯有崔子文、李若虚两个。 每自会文功课之暇,必与二人寻芳拾草,以饮酒赋诗为乐。 一日,值二月中旬,苏人游虎丘者,契榼携壶,纷纷接踵。又闻梅花楼洒肆 甚佳,钱生游兴勃然,遂致柬邀订崔、李。至期,二子以事阻不果,钱生怅然道: 「俗哉!二君。何酒以尘务相绊,误我游兴?」 有一书僮,唤做紫萧,在旁相劝道:「既崔、李二相公有事不来,趁此风月 清美,相公何不自去随喜?这叫做『乘兴而往,兴尽则返』,何必见戴?」 钱生点头微笑道:「不意汝亦能解说佳话。」遂携杖头钱,令紫萧随往。到 了虎丘,果见画船鳞次,罗绮如云,乃觅幽胜之处,徘徊片晌,始诣梅花楼,沽 酒独酌。 只是楼中饮侣满座,皆酒后暄语,俗气逼人。钱生不胜厌闷,持杯而起,倚 窗遥望,见淡烟芳草之中,乃真娘墓也,因朗吟白香山之诗云:真娘墓,虎丘道, 不误真娘镜中面,唯见真娘墓头草。霜摧桃李风折莲,真娘死时犹少年。脂肤荑 手不牢固,世间尤物难留连。难留连,易销歇,塞北花,江南云。 吟咏至再,兴犹未已,乃问店家索取笔砚,向那粉壁之上,题着七言古体一 篇。 诗曰: 春风处处黄鸟啼,桃花李花争芳菲;花了笑语人不见,花外香尘暗拂衣。 虎丘山寺钟声晓,虎丘山路生芳草;香车宝马往来多,水色山光领略少。 我来选胜破春愁,拂衣独酌梅花楼;楼中寂寞添幽绪,遥见真娘墓边树。 翠细罗衫化作尘,墓门留得诗人句;镜里娇容想着时,只今烟袅绿杨枝。 可怜不是巫山雨,恼乱襄王起艳思。 钱生题讫,自吟自笑,连饮数杯,俄而日已亭午,遂与紫萧下楼。只见店主 面红耳涨,扯住了一个穿白的人,正在那里喧沸。在旁观看的,纷纷说道:「这 也忒杀奇哉,真正是个无赖棍徒,白撞酒食。」或笑或詈,或欲挥拳相向,或劝 店家剥取衣服。观那穿白的人,却又面不改容,昂昂自若。 钱生不解其故,向前诘问,店主道:「这人素昧平生,日昨忽到小店沽饮, 欠银三钱,毫厘不还。说道:」寓在专诸巷内,待至明日来饮,一并还清。『老 拙万分不肯,见他又不像个哄骗之徒,只得破格应允。到了今早,果然又来。老 拙道他是个信实君子,仍与酒馔,大饮大嚼,谁料身边原无半文。 念小店贷本营生,哪有酒肉与人白吃之理,不由老汉不怒从心起,为此与他 厮闹。「钱生笑道:」事亦甚小,我看此友不是寻常之辈,所欠若干,少顷与我 酒钱一齐等还,不消发话。」「店主慌忙致谢道:「既承相公应认,老拙再有何言?」 钱生一手携了那人,重上楼来,施礼坐定,从容问道:「老丈眉宇轩轩,决 非尘埃中人物,何故欠少酒债,致受小人之侮?」那人答道:「不才邀游湖海, 闻说苏杭乃是天下名郡,故不远而来,却因盘桓日久,资斧空乏。近有故人,订 在虎丘相晤,故每日到此,无聊之际,沽饮三杯,尀耐店主不能识人,辄尔晓晓。」 又问其居址姓名,那人道:「我浪迹萍踪,何有定处?虽复姓申屠,其实并 无名号,江湖上相知者但呼为申屠丈耳。」钱生见其谈吐如流,竦然起敬道: 「适间独饮,殊觉意致索寞,不意邂逅间,忽逢老丈,使人佳兴倍添。」于是呼 酒对酌。 申屠丈仰首一看,忽见壁上题诗,墨迹初干,击节叹赏道:「此必郎君佳作, 藻思绮句,不减瘐鲍。」钱生含笑不言。 已而夕阳在山,紫萧促归。申屠丈即放杯起身,拱手作别。钱生牵袂恳留, 必欲再饮。申屠丈道:「与君萍水相逢,谬承雅爱,但仆高阳酒徒也,一吸五斗。 如尊驾必欲入城,即此告辞,倘有僧舍可以借榻,愿卜其夜。」钱生大笑道:「 老丈妙人也,六恨相见恨晚,即十□□饮,尚可淹留,何况一夕乎?」 申屠丈亦掀髯大笑道:「君虽书生,绝无一些酸腐气,异日青云事业,未可 量也。」钱生便令紫萧归还酒钱,并买佳肴数味,美酝一樽,借一幽雅禅房,剪 灯细酌。申屠丈高谈阔论,娓娓不倦,直至二更方才就寝。 次日早起,住持长老知是钱公子,不敢怠慢,急忙整治晨餐。二人梳洗方毕, 对坐闲话,见一小沙弥走进,口中连说「怪事!怪事!」钱生呼问其故,沙弥道: 「适才打从梅花楼经过,闻说店主有银二十余两,临卧时放在枕头底下,今早起 来,分毫不见,只有老夫妇在房,又门户不开,竟不知从何处去了,惊得店主目 定口呆,没做理会处。岂不是件怪事!」 申屠丈见说,掩口而笑,钱生怪而问之。申屠丈道:「吾恶此老索酒钱甚急, 聊戏之耳。」便向沙弥道:「汝去对那店主说,不须烦恼,银子只在床侧右首小 皮箱内。」钱生亦未相信,只见小沙弥去不多时,即便回来说:「银子果在皮箱 里面,那店老又惊又喜,还说要来谢罪。」 钱生与住持始信是实,暗暗惊异。 须臾饭毕,谢过众僧,便与申屠丈作别回家,申屠丈亦不致谢,但云:「敝 寓在专诸巷左首第三宅内,翌日午前,望君独枉玉趾,再获一谈。」钱生唯唯而 别。及抵家,值崔子文亦至,即告以游虎丘得遇申屠丈,及店家失银一事。子文 道:「此乃方士弄术耳,何足为异?」钱生不以为然。 次日如期过访,申屠丈早已倚门相候,延入客座,但闻异香芬郁,沁入襟怀, 其罗列器玩,无不珍奇,初不似客游窘乏者,未几进茶,其茶叶碧绿细嫩,香若 兰花。叙话移时,复邀入内室。只见陈设肴馔,皆是珍美味,青衣以琥珀杯斟酒, 酒色殷红,与杯相映。钱生虽是宦家,其筵席之盛,亦不能及此。 酒过数巡,申屠丈道:「宾主对酌,无以为欢,幸有女乐,令歌以情酒。」 言未毕,只见屏后轻移莲步,走出两个美人来,俱年十七八岁,一及红绡, 一衣紫绡,云鬓翠蛾,轻盈窈窕,真国色也。红绡妓以金莲杯斟酒奉钱生,扬袂 而歌曰:春风绕象床,春心满洞房,凭谁寄语薄情郎。花既谢兮春昼长,早归来 兮匆徜徉。 红绡妓歌竟,紫绡妓以碧玉卮斟酒相劝,手按象板,低低歌道:懒换春衫昼 掩扉,看花几度泪沾衣。 别时罗帕空留箧,史见雕梁双燕飞。 歌毕,申屠丈道:「音虽下里,不及阳阿薤露之曲,然郎君工于染翰,愧无 珠玉,以宠斯技。」钱生不能推却,乃口占一绝云:仙洞双妹云剪衣,能歌玉树 使人迷。 娇音若在花边落,应遣流莺不敢啼。 申屠丈连声赞赏道:「佳作!佳作!所愧二女子,歌匪金缕,有辱即君,口 吐夜珠。」乃令二妓复以巨觥送酒。钱生以妓女立近身边,羞涩不能即饮,红绡 妓乃高捧金卮,向着钱生嘴唇一灌而荆申屠丈亦搏髀高歌曰:朝出去兮访丹丘, 暮归来兮月满楼。 烟波浩浩兮山万里,家四海兮任遨游。 申屠丈歌竟,又向钱生道:「清歌寂寥,不足以为娱,和作舞剑之戏,郎君 愿观之乎?」钱生道:「愿乞一观。」只见申屠丈取出宝剑一口,掷在空中,其 剑自能回旋飞舞。倏又化作二剑,一舞于左,一舞于右,舞不移时,二剑又相凑 而舞,作斗格之势。须臾又变作六七剑,剑剑自舞,而有时往来间杂,无限错综 转折之妙,但觉寒光闪闪,悲悲凄凄。既而舞毕,仍是一剑在空。紫绡妓徐徐以 手接之。 其时日转西轩,暮霞零乱,钱生以不胜杯酌,坚决告辞。申屠丈道:「归路 甚远,亦不敢强留。只是区区天下有心人也,他日郎君或有缓急,不妨谋诸我。」 钱生道:「仰辱厚喧,敢不服膺。只是老丈留在敝郡,可以不时奉候,万一 行旌别指,则山川间之,何以图晤?」申屠丈道:「我明日□一帆遥指武陵,将 渡钱塘,或走山阴会稽,或探龙湫雁荡,果是行从未定。但郎君怀一欲见□意, 自有会期。」钱生遂即起身谢别。 申屠丈送至中庭,复问道:「郎君年将弱冠,未审雀屏曾中否?」钱生摇首 道:「尚未受室。」申屠丈道:「以子才貌双全,簪缨华裔,岂患天佳配哉?然 而姻缘前数,只在赤绳一系。吾闻玄妙观新来一梅山老人,能以神相知人过去未 来之事,吾子何不竭诚投谒,以卜前程?则姻事功名,一言可以了了。」 钱生连声应诺,直至门首,各道珍重而别。 抵胥门已昏暮矣。钱生少处书帷,未尝亲近美色,那一日一见歌妓,不觉神 魂飘荡,几不自持。明日会着崔子文、李若虚,告以所见,遂偕往访之,则已门 房扃锁,询于邻居,皆云彼原僦居一日,今早已迁移他去矣。三子遂怅然而返。 逾数日,生复邀崔、李同往玄妙观,谒见梅山老人,那老人苍姿白发,骨格 清奇,俨然四皓之侣。钱生备陈求相之意,老人即便先看崔、李,口中啧啧道: 「二足下神清相旺,甲科无疑,但目下文战未利,一交眼运,必然高捷。」 以后相到钱生,老人吃惊道:「这位钱兄自然也是甲科了,只是目下就有一 场灾险,老夫意欲直陈,未知可否?」钱生道:「君子问灾不问福,但请老丈直 言,切勿隐讳。」那老人不慌不忙说出几句话来,管教:未来休咎姻缘事,只在 神奇一相中。 毕竟老人说出什么话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 [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-7-13 19:17 编辑 ] 附件: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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dffggffg 发表于 2008-4-7 21:11 只看TA 2楼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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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秋烟婢两度醉春风 诗曰:别有柔枝惹断肠,春风暗裹惜垂杨。 花阴略做鸳鸯偶,裙底深闻酱醋香。 蹑足轻轻股绣带,残更悄悄赴西厢。 心惊只为愁狮吼,几度叮咛莫显扬。 这一首诗,单道那偷婢的妙趣。常言道:「妻不如妾,妾不如婢。」这是为 何?盖因人家有了美貌的侍儿,其妻妒悍的,则不敢偷;不妒的,亦不必偷,唯 是妒不深而醋意复不浅,于是灶前廊下,潜窃口脂之香;捧水传茶,轻摸酥润之 乳,欲近而不敢近,欲抛而不能抛,暗丢眼色,巧觅私期,较之长夜同眠,无人 拘束的,更有情味。 况且人家美婢,原不可少,假如有了一个美妻,又有几个美婢跟随,转助其 美。就如牡丹,有了娇花,必须绿叶,所以郑康成家有掌笺奏的青衣,白乐天有 「樱桃樊素口,杨柳小蛮腰」之咏。 闲话休提。且说梅山老人先相了崔子文、李若虚,然后相至钱生,却说道有 些灾难。钱生再四恳求直言,老人道:「细看尊相,必然是少年登第,但气色昏 滞,主有非罪之灾,幽闭囹圄,虽不久就释,要满七七之期。此后更有客途一厄, 虽不致损害,也有一场天大的虚惊。自此稳步云梯,渐入佳境。然看足下今日来 意,不特问那功名,兼且为着内助。 据观尊相,应有三位贤美夫人,初求甚难,后亦甚易,尚当宽缓岁月,直待 高中之后,方得完姻。吾有八句俚言,子须牢记,他日自有应验。「遂取小笺, 提笔写道:青年科第,文章率然;彼有淑女,遇珠则圆。 雨花菴里,桃叶渡边;若逢四九,返尔林泉。 写毕付与钱生,连嘱保重。钱生即令从者呈上谢仪,老人坚却不受道:「且 俟三君挂绿之后,然后领赏。」三人致谢离观。 于路中,钱生问道:「二兄以梅山风(钅监)若何?」若虚道:「此亦相士 套语耳,何足凭信。」子文道,「九畹兄恂恂若处子,每日不离书馆,安得有危 厄之事?即此一言,足征其谬矣。」钱生道:「只怕人事不常,难以预定。」 正说间,忽遇着同社陆希云,问其何往,希云道:「敝斋前海棠盛开,今日特 屈二兄暂辍牙签,诗以赏之。顷造九畹兄潭府,遇尊价紫萧说,与崔李二相公同 到玄妙观去了,小弟因即步来相候。」 崔子文道:「赏花赋诗正吾党胜事,但有费主人物料,奈何?」钱生道: 「明日便是小弟治觞。」希云道:「然则明后日又轮到崔李二兄了。」说罢四人 皆大笑,随即同诣陆子斋头。 看到海棠花,果然夭艳无比。子文道:「一观此花,宛若西子在前,太真复 出。」钱生笑道:「不意范大夫载去之后,李三郎□浴之余,复受仁兄清盼。」 希云道:「海棠虽好,允赖三君名士赏鉴。」若虚道:「有此名花,就该有 贤主人了。」调笑未毕,酒肴已备,即设席于花下,四人传杯换盏,极尽欢噱。 希云道:「清饮不足以展怀,乞崔兄行一口令。」子文道:「我要海棠诗一 句,中有一个花字。」即举杯饮尽,念诗一句云:「只恐夜深花睡去。」若虚道: 「要罚三大杯。」子文不服道:「北乃令官,岂有受罚之理?」若虚道:「遇知 己,赏名花,可无佳吟?乃效□学究所常道者,岂不该罚?」崔子文大笑,乃把 杯连饮三爵,既而分韵赋诗。 酒至半酣,希云道:「青楼中近有一仙人谪下,三兄亦曾相闻么?」三子道: 「不知也。乞兄为弟辈言之,其色艺何如?」 希云道:「那个妓女,年方破瓜,其容色姣媚,固已远出寻常,加以诗画棋 琴,无不妙绝,虽门前之流水接轸,而矜色自高,罕有得其回眸一笑。我辈虽是 酸措大,岂有名花在前,不为品题,以作片时之乐?」 若虚道:「兄言及此,使弟情兴勃勃,便当订期一访,但不可与九畹偕行。」 钱生道:「岂以弟非韵士,故独见却之深耶?」若虚道:「弟辈须髯如载, 若与玉山相并,不无形秽,恐洞中仙子,独垂盼于钱郎耳。」子文道:「少年老 成,其如九畹,弟在十四丑岁,即已情恣难遏。」 希云道:「钱七家故多姬侍,安知无妖娆儿,偷近郎侧?想那花阴月底,牡 丹芽已拨动久矣。」钱生举杯道:「今后有不谈席间事,而涉于他事者,罚以巨 觯」时已日暮,移席斋中,后猜枚掷色,酩酊而散。 将已更余矣,老夫人因冒风寒,早已睡熟。候生归者,在外唯有老仆钱贞, 书僮紫萧,在内唯秋烟诸婢。 钱生进入卧房,未及呼茶,秋烟即以橄榄汤双手递至。盖群婢中,唯秋烟善 察人意,姿态尤媚。若绣琴,则如牡丹初放,非不妖艳,而肉质颇肥。若桂子, 宛如秋水泠泠,素梅迎雪,而清瘦可怜。至于红叶,亦复身材袅娜,秀发修眉, 所少者惟躯肤不白,其余若樱桃、彩霞则色之最下,不堪入目矣。 是夜生已半酣,因在席上,被崔李二君百般谐语,引得春心难遏。及归卧室, 值秋烟捧进茶来,见其双脸腻霞,手腕如玉,转觉欲火如焚,不能按纳。乃令群 婢皆寝,独谓秋烟道:「我今夜醉甚,不能即睡,尔姑留此以伴我。」 秋烟道:「往夜官人醉即熟寝,独今夜不能即睡,何也?」钱生注目熟视, 笑而答之道:「往时之醉,醉于酒,今夕之醉,醉于汝。」秋烟道:「语言颠倒, 官人真醉矣。」 钱生又问道:「春色恼人,欲眠不稳,信有之乎?」秋烟道:「在官人则有 之,若奴婢无思无虑,恐玉漏相催,何不稳之有?」钱生道:「汝谓睡不能稳, 亦有说乎?」 秋烟道:「鸳鸯衾里,尚少一捏就、玉琢成的小姐,免不得倒枕槌床,岂能 眠稳?」钱生道:「今夜权以汝作小姐,何如?」 秋烟低鬟微笑,以手弄其裙带。钱生即忙向前搂抱,秋烟半推半就,低低说 道:「只恐柔枝不胜风雨。」 钱生乃去其亵衣,抚摩之际,惟觉嫩蕊初枝滑润如锦,于是银扣松开,□胸 全露,绣鞋高卧,纤指按腰,哪管桃浪之翻残,一任灵犀之欢合。两意绸缪,不 待言矣。 钱生与秋烟之调戏也,群婢皆寝,独绣琴假寐而不卸衣。盖桂子、红叶,俱 年十五,情窦尚浅,唯绣琴最长,而芳心已盛,往常爱生俊雅风流,实有仰上之 意。是夜见生独留秋烟在房,不能无疑,乃悄悄潜立于纱窗之外,以窥其动静。 及其阳台既赴也,遂于窗缝窥之。只见生之下体洁白如雪,初合之时,若艰 涩而不能即进者。但闻秋烟口中作呻吟之声,徐徐问道:「纵容些?」 钱生应道:「且耐片刻。」有顷,只见柳腰轻摆,玉筋频抽,又闻生问秋烟 道:「汝乐否?」 秋烟摇首而不言。钱生道:「我但觉津津有味。」 既而残灯半明,不能备张,但闻帐钩摇响,笑声吟吟而已,斯时绣琴已是十 分情动,虽津唾屡咽,而裙裤之内,蔷薇玉露,浸溢于旁,只得和衣而睡,亦不 能窥其云雨之毕矣。将至鸡鸣,秋烟与生重订来夜之期,潜归寝榻。 至晓,钱生约那崔李共设席于陆宅,以答敬希云,兼不负海棠之盛。方早膳 毕,钱贞报说郑相公来望,钱生急忙整衣出迎,叙话良久。 郑秀才道:「近日有一名妓来自维杨,年方二八,姿容技艺,样样皆精,所 居就在胥门外,倘贤弟得暇,何不同去一访。」 钱生因为有酒,约以异日。郑秀才又道:「凡人读书,虽不可不用功,亦不 宜拘拘然如道学腐儒,终日正襟危坐,当此暮春如煦,便是圣门的曾点,也有 『浴乎沂,风乎舞□』之兴,况在我辈。 或衍衍,或琳宫,不妨偷闲随喜,惟在心有准绳,便不弃失正事。且以贤弟 这样敏慧绝伦,亦不必埋头苦心。岂可以青年而便形如木偶。「 钱生道:「先生所谕极是。」须臾换茶,郑即起身别去。原来这郑秀才就是 钱生的业师,讳叫文锦,字曰心如,虽有时名,为人奸诡异常,见利忘义,专要 诱人欺赌,却在内中取利,乃儒而小人者也。 钱生自郑业师去后,因崔子文遣价频催,亦即赴酌。是晚,句联五字之奇, 馔罄八珍之美,知己畅怀,亦不必细话。 且说秋烟姐,往常不情不绪,或停针凝想,或对月攒看,虽是年及破瓜,亦 为赋情特甚。自为钱生御后,不觉姿容愈媚,笑靥时开。惟有绣琴心怀不足,乘 间诘之道:「往日妹妹眉头锁翠,愁思居多,今日为何说也有,笑也有?」秋烟 道:「忧乐乃人之常情,彼此异时,姐姐何消诘问?」 绣琴道:「我前日闻官人在书房中读书,口中频诵两句,道是:」有女怀春, 吉士诱之。『我不解书义,问于官人,官人便解说道:「有女者是有个女子,怀 春者是思想丈夫,吉士是文雅的郎君,诱之是哄诱女子做那件勾当。』我只道是 官人戏言,由今看来,信不差也。」 秋烟道:「想是姐姐芳心已动,故晓得不差,若妹子年虽十六,并不知道怀 什么春。」 绣琴道:「妹妹是个无思无虑、惟恐玉漏相催的,与我心动者原不相同。」 秋烟知其讽刺有因,顿觉双颊晕红,面有惭色。绣琴道:「我和你自小进门,情 厚如嫡亲姐妹,谁料昨夜之事,便要瞒我,哪晓得其间详细,我已悉知了。」 秋烟道:「岂敢瞒着姐姐,这样事我并无心,只为官人逼勒,没奈何,逆来 顺受。」绣琴道:「妹妹是有福之人,所以主人见爱,但不知此事果有趣否?」 秋烟低了头,含笑不答。绣琴道:「只我两人在此,又无别个,说亦何妨。」 秋烟道:「起初时,内中疼痛紧涩,甚是难禁,以后便略略有些趣儿。」绣 琴道:「这样一个风风流流、唇红面白的俊俏郎君,不知是那一个有福的小姐受 享,却被你先尝了甜头,只觉太便宜了些。」 秋烟道:「既是姐姐十分羡爱,我今夜做个撮合山,也成就了你的好事,何 如?」绣琴斜觑了秋烟一眼,嘻嘻的笑道:「我逗你耍,你便要拖人下水,只怕 你也难舍。」两个调谑正浓,忽闻老夫人呼唤,遂各散去。 且说当晚,钱生赴席,因有秋烟在心,便以魏夫人染恙为辞,黄昏时候,先 别而归。却值老夫人病体稍痊,尚未安寝,只得进房问候。夫人道:「汝终日看 花觅友,饮酒赋诗,却不可废了正业。」 钱生道:「儿亦懒于应酬,奈何同社相邀,难以固却。」夫人道:「既做了 一个文士,那诗词歌赋,原不可不晓,但闻先贤未第之时,未尝不以举业潜心, 孜孜矻矻,俾夜作昼,直待成名之后,方可寻章觅句,聊以养性陶情。今汝弃本 务末,玩时愒日,措心于无用之地,不唯负尔母之训,而何以慰先人于地下乎?」 钱生道:「仰聆懿诲,敢不书绅,自今儿即杜门却客矣。」言毕,急欲抽身 辞出。老夫人偏又留住,将那家务细谈,直到更阑方得告归寝室。 连声唤茶,秋烟心虽要往,唯恐绣琴嘲笑,反推樱桃捧进。钱生道:「谁要 你递茶,老夫人正要安置,汝等自去侍候,只与我唤那秋烟来。」樱桃便连声叫 唤,秋烟故意慢慢的不动身。 绣琴戏道:「秋烟姐不要误了良时,正所谓佳刻已到也,双双请上床。」秋 烟道:「姐岂无心,何独见谑?」须臾又闻催唤,方走进房,只见生已盥手浴脚, 便要秋烟上床同睡。秋烟推拒不肯。钱生乃双手搂定道:「汝岂怪我耶?」 秋烟道:「官人以千金之躯,即仕宦求婚,犹遴择而不屑轻许,今乃爱一贱 婢。奴所虑者,唯恐属垣有耳,使风声漏泄于老夫人知道,那时秋烟亦甘心受责, 其如有玷于官人。」钱生道:「我既作主,谁敢多言。即使老夫人他日知之,自 有我在,决不致加罪于汝。当此千金一刻,你不要假惺惺,把那良时虚过。」 遂灭银灯,下绣幌,解带卸衣,共枕而睡。当晚云雨之情,虽鸳鸯之在兰苕, 翡翠之在云路,不足以喻其欢娱也。钱生屡屡笑问「何如」,秋烟娇声婉转,态 有余妍,仍恐有人窃听,但点首而已。 且不说罗帐欢情,再表绣琴姐,无限春心,勉强展衾而卧,朦胧之间,忽遇 生来,连呼道:「秋烟!秋烟!我特来寻你。」 遂抱住求欢。绣琴亦将错就错,不与分辨。刚赴阳台,又值老夫人走到,遽 然而寤,乃是南柯一梦。惟见几上残灯半明半灭,窗上月光射进,照见床头孤衾 寂寂,不觉长吁了数声。正是:冰簟银床梦不成,碧天如水夜云轻。 雁声远过潇湘去,十二楼中月自明。 自此钱生每与秋烟乘间邀欢,亦不必细述。只见魏夫人亲责,果然茧足书窗, 那有朋侪探望,亦托言他出。 忽一日,陆希云遣使致书,钱贞知是社友,特为递进。生接书拆开,看云: 外日花间良晤,足快千古,惜乎文旆速返,使花神寂寂,未免笑钱郎情薄也。 所云青楼丽人,弟虽偶逢半面,然非佳公子,不足以邀其倾城一笑。特于翌 午!煮茗焚香,以迓从者,牵伊绮袖,请闻子夜新歌。醉子霞杯,求吐青莲妙句, 恐误芳辰,入行相汀,届期愿俟,莫滞高轩。 钱生看毕,知道书中之意,就是前日席上所谈的妓女,但不知那郑心如所说 的,可是她否?即忙写书回答:「料因知己相招,不能推却。」要知生访那妓女 果是如何,且待下回便见分晓。 [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-7-12 23:08 编辑 ]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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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访青楼誓缔鸳鸯 诗曰:天津桥下阳春水,天津桥上繁华子;马声回合青云外,人影摇动绿波 里。 绿波轻迥玉为砂,青云离披锦作霞;可怜杨柳伤心树,可怜桃李断肠花。 此日邀游邀美女,此时歌舞宿娼家;娼家美女郁金香,飞去飞来公子觞。 的的朱帘白日映,娥娥玉颜红粉妆;花际徘徊双蛱蝶,池边顾步两鸳鸯。 倾国倾城汉武帝,为云为雨楚襄王;古来容光人所羡,况复今日遥相见。 愿作轻罗着细腰,愿为明镜分娇面;与君相向转相亲,与君双栖共一身。 愿作贞松千岁古,谁论芳种一朝新;百年同谢西山日,千秋万古兆邙尘。 右《公子行》话说陆希云置酒妓馆,适邀同盟诸子,故特致柬订期,钱生即 写回书,付与来人去讫。毕竟是少年心性,见说是个绝色佳人,便不觉手舞足蹈, 巴不得即时会面。 到了次日,清早起来,假托文会之期,先向夫人道:「昨承陆希老遣人相报, 今日同社诸子,定在虎丘会文,晚间公分备酒,即于山房借榻,故特向母亲说知。」 魏夫人信以为然,略不阻却。到得饭后,陆希云又遣价立等。钱生换了一套 新鲜衣服,头戴唐巾,足穿朱履,飘飘然好一个少年英隽,不数何郎闲雅,胜如 张绪风流。随即叫了紫萧跟去。正是:未为折桂客,先作探花郎。 却说那妓女,原不是倚门献笑、涂脂沫粉的一流,姓赵,名素馨,字曰友梅, 鸨母叫做赵月儿,原是广陵角妓,因犯了一件没头官事,所以举家徙避苏州。这 赵友梅年方二八,巧慧绝伦,言不尽袅娜娉婷,真乃是天姿国色。既娴琴画,又 善诗词,时人往往以薛涛相比。 然在平康中较论,则友梅固是涛之流亚。若友梅心厌绮罗,性甘淡泊,譬如 莲花,虽出于淤泥而尘埃不染,则又非薛涛之所能及也。自到姑苏未及二月,只 见车马纷坛,其门如市,然都是膏粱俗质,纨袴庸姿。 每每叹道:「向闻姑苏名郡,有多少才人贤士,乃今所见,不及所闻,岂以 妾之命薄,故不能一遇欤?何为有才有貌、高情脱俗者竟寥寥也?」盖其心唯欲 觅一意中人,以终身相托。 不料事有凑巧,恰值陆希云作东以延社友,当日希云先至其家,友梅道: 「今日陆兄广陈珍馐,所延的想必是知心契友,但不知佳客为谁?」希云即以崔 李二子对。友梅道:「仅此二客已乎?」 希云曰:「更有一佳士,乃我同窗盟友,才如班、贾,貌似潘、韩,甚不欲 令友梅得见,然业已邀之矣。俟其来,当令子魂醉耳。」友梅掩口而笑道:「是 何等儿,即能令子魂醉那?第不知贵社中有个钱十一郎否?」希云道:「卿何此 之问?」 友梅道:「数日前,有钱君的业师郑心如者,偶在席间道及当今时髦年少风 流,唯有钱中丞之子。妾因而问其名字,并索其平日所作诗稿,蒙郑君录以见示。 日来妾细味其诗,藻艳可拟梁、隋,高旷不减李、杜,观其诗,是以相见其人, 故尔问及。」 希云道:「我所云佳士者,即十一郎也,不料卿亦如此羡想。然则今日之酒, 竟为友梅而设。」友梅闻言,不觉嫣然一笑,喜形于面。遂重临驾镜,整刷云鬟, 上身换了一领藕色花藕妙衫,内衬着大红绣袄,下着一条鸳绣罗裙,裙底下露出 那窄窄的一云儿红绣鞋,真个是天生丽质、绝世蛾眉,又立时焚了一炉好香,将 泉水烹茶以俟。 未几,只见紫萧进来报说:「相公已到了。」希云即与友梅下阶迎接。进入 客座,生向希云谢道:「前饫郎厨,令人齿颊皆香,日昨复承华翰相招,盛渥至 矣,性无一脔为荅. 」希云笑道:「今日一觞聊当胡麻饭,引入刘郎以会仙子。」 便指钱生向着友梅道:「此即卿所想念钱十一郎也。前日因诗而想人,今日 见其人,又当想其诗矣。」友梅秋波一转,以袖掩口而笑。钱生道:「初次幸逢, 尚未曾询及芳卿姓字,又何以得见鄙人拙句?」 友梅微启朱唇,低低答道:「乃尊师郑心如录以见示。」言毕,即以阳羡茶, 斟满一盏,双手奉与钱生,而双目注视面上。钱生反觉羞恧,不能正看,唯时时 偷眼而觑。两人在座,恍若玉树琼枝,光彩相映。 少顷,延入侧边一室,只见明窗净几,潇洒绝尘,中间持唐六如美人图一幅, 几上放金钱草一盆,博山内焚沉水之香,画屏前置菱花之镜,锦瑟在床,玉萧挂 壁,以至文房器具,靡不珍美。看玩未周,友梅即以素缣索诗,钱生不加思索, 援笔即书。诗曰:鸳绣绢裙入幅裁,香风飘起尽帘开。 赵家真个逢飞燕,疑是昭阳殿重来。 友梅道:「君诗才敏捷如此,真名下无虚士也。只是蒲柳陋姿,忒觉揄扬太 盛。」希云亦赞赏不已。钱生乃与友梅手谈,局完,友梅输了二子。 直至日中,崔子文、李若虚方到,希云先出迎迓。子文道:「九畹兄曾来否?」 希云未及答,钱生自侧边趋出道:「拱候久矣!」友梅亦即出来。相见毕, 希云道:「二君为何来迟?」若虚道:「偶与子文有一贱事,因此仁兄雅命难方, 兼以赵卿芳姿未觌,是以拨冗而来。」子文道:「自与九畹花问一晤,岁焉半月, 心之耿耿,一日三秋。」 若虚道:「两次造谒,值阍者皆以他往为辞,弟因书凤于门,子亦见否?」 钱生亦戏道:「若佳客至,弟即倒展,如李若虚,正当闭门不纳耳。」子文熟视 友梅道:「久仰芳容,果然名不虚得。」友梅道:「到苏虽久,不意吴中之美独 有崔君。」 正闲叙间,侍儿芳英以松萝茶捧至。钱生正值口渴,一吸而干,友梅即以手 中茶分半盏与生。若虚笑道:「古诗有云:」玉楼曾记闻香处,分得佳人半盏茶。 『今目睹之矣。「友梅道:」文因病渴,玉川七碗,水厄之多,文士皆然。 「言未既,一人寨帘鼓掌而入,视之,乃清士中善吹萧的贾文华也。 希云道:「老贾一来,不患寂寞矣。」文华尘未定,即谈笑风生,引得满座 捧腹。时已过午,肴果俱齐,于是几筵肆设,行令掷色,酒政肃然。已而令至贾 文华,文华道:「今日相知在座,胜友如云,何敢以俗令相污,贻诸君之一笑哉? 仆吹萧人也,索赵娘唱一套新时妙曲,请以薄技相助。「希云道:」文华之 言虽善,然必须行过一令,方敢请教妙音。「此日友梅因九畹在席,加以崔李数 子,俱是风流人物,进不推辞,唱出时曲《春闺怨》一套,贾文华便呜呜的吹萧 相和。 那友梅唱道:〔步步娇〕门掩梨花,燕子重来了,鸾镜空留匣,春山久不描。 罗袂生寒,晓风清峭,怨别已魂销。恨啼莺,偏向纱窗闹。 〔五供养〕鳞稀雁少,欲寄回文,水远山遥。凄尔琴瑟韻,拆散风鸾交。想 你凌云虽赋,怎便得锦衣荣耀。只恐怕憔悴播安鬓,空题司马桥。潦倒风尘,闷 萦怀抱。 〔江儿水〕你那里得失浑难测,我这里深闺闭寂寥。全不记别时频嘱归须早, 到如今几载无消耗。凤城何处长安道,遍把栏杆倚靠。目断天涯,只见萋萋芳草。 〔川拨掉〕从春到,万千愁,只自晓。最难禁永昼消宵,最牵怀柳嫩花娇。 撇瑶琴,炉香懒烧。只落得温罗衫珠泪抛,湿罗衫珠泪抛。 〔锦衣香〕静幽幽帘拢悄,急剪剪风缭绕。这几吋裙带频松,只为腰围瘦校 玉容拼得为君憔,还愁薄倖别恋红绡。向歌楼舞馆,只把那金钗买欢笑。因此怎 归期,野花虽好,也须念操持并臼,怎便把糟糠撇掉。 〔浆水令〕一声声花边啼鸟,一丝丝烟拖柳梢。双双蛱蝶自相邀,可怜春色 虚度昏朝。空悒快,归信杳,那知孤负人年少。白头咏,白头咏,朱弦断了。悔 当日,悔当日,不阻征轺。 〔尾声〕红颜薄命休把春风恼,要相会除非梦里招,直待归鞍怨始消。 友梅唱得词句既清,音律又正,每一字几尽一刻,其声之杳渺凄婉,真能绕 梁而遏行云。及唱毕,声音袅袅,犹不绝如缕,合座闻之,无不莞然颐解,而赞 其妙。 若虚道:「曲亦备尽闺中怨念之怀,即唐诗所谓『忽见陌头杨柳色,悔教夫 婿觅封侯』之意。」子文道:「填词雅丽,非俗笔所能,殆杖山、怕虎之流欤?」 友梅道:「非也,此乃金陵范公闇然所作。」钱生道:「范公乃敝年伯,今 方莅任开封,虽娴于词曲,芳卿何自而得之?」友梅道:「范公与斐司马有隙, 被司马劾以政苛于虎,不协兴情,去秋即已解绶而归。尝过维扬,授妾以新曲十 套,此乃十套之一也。」 钱生怃然道:「范公为人正直清廉,到官只此琴雀相随,颇有政绩,奈何中 以苛猛,公论竟安在哉?」子文道:「闇老犹可,若近日周老师蓼洲被逮,更觉 骇闻。」希云见二子谈起朝政,遂以巨觞罚酒。钱生举杯饮尽道:「仁兄见罚, 敬如命矣。但闻友梅颇多佳制,愿再饮一卮,以乞妙音。」 贾文华道:「钱相公之言,最为有理,赵娘幸弗以珠玉而有吝色。」友梅道: 「安于早春偶制得《黄莺儿》一阕,倘不见晒,愿歌以佐觞。友梅乃唱道:〔黄 莺儿〕草未入帘青,嫁东风碧草新,一分春色三分恨。罗衣泪湮,蛾看翠颦幽心, 只许梅花问,欲销魂。 萧萧疏竹,窗外已黄昏。 友梅唱毕,一座莫不称佳。钱生道:「词意蕴藉,字字清新,真所谓咳唾随 风,无非珠玉。」 时近黄昏,崔、李为着路远,起身先别。希云挽留不住,送至门首。崔子文 附耳而谓希云道:「九畹兄年少风流,此烟花地,勿宜留之只坐,以或其情,暮 夜不能入城,兄当留归一宿。」希云道:「遵教极是。」遂一拱而别。 钱生与友梅虽亦送出,然因并肩私语,及门而止。贾文华是个伶俐的人,即 远远立在一边,但闻友梅道:「今夕之会,信非偶然。虽曰墙花,愿言棲凤。」 钱生点头唯唯,及见希云进来,遂各就坐。此时宾主只剩四人,无非谈锋相 接,酒兵对垒。 饮至更余,希云已是醺醺沉醉,甚欲与生同归。然看钱生意不在酒,而有恋 恋之色,但诵诗云:「今夕何夕,见此粲者。」又见友梅屡屡以目送生,眷顾甚 浓,亦哦诗以答生道:「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」 贾文华已会二人之意,乃谓希云道:「今夕才子佳人,恰当为匹,想陆相公 必然回宅,小子亦即告辞,容俟明晨,再当会面。」希云不得已,遂与文华向生 作别。 钱生欣然独留,即令撤席,又命紫萧寝于外室,携了友梅的手,同入卧房。 但闻兰麝之香,袭于衣襟,至其床慢衾裯,俱是锦缎。生乃除去巾帻,卸下 外衣,抱友梅置于膝上、越看其容,越觉美艳。抚其胸腹,柔滑如脂,肌肤洁白, 莹然如玉,不觉神情摇摇,恍若游琼觏仙子。 于是解含羞之扣,吹带笑之灯,以至云鬓横飞,星眸慵展,款款接唇,而玉 婉轻挽;匆匆失笑,而香汗如珠,两情浃合,非寸颖所能摹写曲。 既而夜分,钱生搂着友梅问道:「观子语言态度,颇有良家风范,胡为失身 平康?抑赵媪亲生者耶?」 友梅泣道:「奴本良家子,姓宋,名唤云儿,父为仇家所陷,毙于狱中,母 氏惊郁,亦相继而殒。 妾时始年十岁,被恶叔骗卖,以致堕落火坑,含汗忍垢,迄今六载矣。每蓄 从良之念,奈未获其人,那使裙布荆钗,心之所愿。若失迎新送故,以歌舞取怜, 则虽衣罗纨、味珍羞,非妾之素怀也。「 言讫泪如雨下,绣衾尽湿。钱生再三抚慰。友梅道:「妾观郎君,不特丰容 秀韶,抑且才情兼备,真妾向来所梦寐者。非不亮烟花贱质,不足以配君子,然 愿得为小星,承侍巾栉。 朝来一见,便怀此意,因陆君等在座,未敢唐突。顷蒙问及,辄敢剖腹披里。 又未卜郎君雅旨以为何如?「 钱生道:「辱卿厚爱,岂不知感,即以子为正室,予所愿也。其如卿是笼中 之翼,我则堂有慈母,恐事多间阻,则如是之何?」 友梅道:「此亦不足为虑,唯在君子一言许可,使妾无主风花,忽因春而有 主,则虽仍锁笼中,而此心有属,便不如飘飘柳絮,浪逐东西耳。 郎君奉命营堂,而依依膝下,再谋婉转其垂慈,妾虽乎康被陷,而世不乏昆 仑,不妨留心细访,岂在一时?「 钱生道:「卿既欲作远图,予当熟思长策,若卿愿嫁,我愿娶,谅有同心不 待言矣。」 友梅听了大喜道:「蒙君订盟,则妾此身已为君之身。若遭坎坷,不得相从, 情甘一死以报君,决不改移。」二人说得情亲,百般偎倚,这一夜真是欢娱恨短, 说不尽枕上深衷。正是:只睹蛾盾已可怜,又加情态苦缠绵。 纵教铁石难张主,何况郎君正少年。 钱生与友梅温存了一夜,到次日起来,犹依依不舍。钱生恐母亲查访,只得 硬着心肠别了回家。 才到家,李若虚恐他留连妓馆,就来访问。钱生接着,遂将友梅待他情意甚 厚,并说再三立誓要嫁他一事,因求计于若虚。 若虚艴然道:「兄乃阀阅门楣,岂患无名族闺秀?况春秋正富,急须努力芸 窗,以取青云事业,何得留意狎邪,而堕其万往之志哉?且吾闻剪发誓盟,乃娼 家哄人之局套,子亦何愚,而堕其术中耶?时在盟契,辄敢愕愕正言,吾见其熟 思之。」钱生默默不应,李若虚亦即起身别去。 正在闷闷不悦,忽见钱贞传进一缄,接来视之,乃友梅所寄之书也,因即悄 悄拆观,书曰:妾薄命,早失怙恃,以致变生骨肉,误陷风尘。□性徒芳,素丝 已□。虽紫塞之泣胡笳,犹不足以喻其点辱。 是以筵前劝酒,何夕非悲。月下徵歌,有声皆恨。裹箜篌春夜,掩纨扇于秋 风。于兹六载矣。所怅者,无价之宝易求,而有心之郎难获。岁月空淹,铅华欲 退。虽质等山鸡,何敢棲棲以觅凤?然身非柳絮,乌能泛泛以随风? 日者仙驭惠临,洵乃天作之合,愿幸陪欢于杯酒,荐枕于阳台。后承佳公子 锡之盟言,订以姻好,使章台之柳,足保长条;而合浦之珠,不愁群採。妄之鄙 愿,足矣,毕矣! 但楚炳犹虚,洛川仍迥。我心匪石,决不琵琶之别抱;话言在耳,尚析皦日 之无违。惟是数日以来,便觉相思填臆,心摇而若失,意怏怏以如痴,愿安得即 睹耿光,以慰其离绪乎?数行如晤,聊奏微忱,一绝附呈,统希清照:无限伤心 岂为春,玉容消瘦只因君。 才郎不信相思苦,请验裙腰透几分。 钱生览毕,即唤来人,密语之道:「本欲即写回书,因为心绪不宁,且待明 日,自今小价持奉,烦为我转致赵娘,不必忧虑,只在早晚,当图面会。外酒银 三钱,聊代一饭。」来人不胜欢喜,再三致谢而去。 钱生再将来书,仔细看玩。只见紫萧进来报说:「郑相公在外。」急忙趋迎, 郑心如已踱到厅上,遂请入书房坐定。那郑心如满面堆笑,即问道:「贤弟近来 功课如何?今日可能少暇否?」 钱生不待话完,即将到赵友梅家饮酒停宿,细细的述了一番,又将寄来的书, 双手递与心如。 心如接来,从头至尾,朗诵了一遍,便满口赞赏道:「妙甚!妙甚!我前日 原对贤弟说,此女才色双全,今看了这一封书,她的才情,也不在苏孝关盼之下。 自古道『千金买一笑』,又道是『不惜倾人城,佳人难再得』,今贤弟所不足者, 非财也,何不再去盘桓几时,然后慢慢的见机而动,谋为侧室?」 钱生道:「不肖正有此意,唯恐老母罪责,是以踌蹰未决。」心如道:「贤 弟枉叫聪明,这样小事,便不能筹画。若以鄙意揆之,易于反掌。」钱生欣然问 道:「先生计将安出?」郑心如便如此如此说出几句话来。有分教,欢喜场中, 几惹出灭身之祸。要知其详,且待下回分解。 [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-7-12 23:06 编辑 ]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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该用户匿名发帖 发表于 2008-5-2 03:11 只看TA 4楼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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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陷罗网同窗急难 诗曰:世风虽日下,友道未全非。 会杜须同志,谈文自合机。 性情兰共馥,肝胆雪交飞。 试看扶危处,谁言管鲍希却说钱生心恋友梅,问计于郑心如。心如道:「子 所虑者,唯在老夫人拘管太严,然而内外各别,易为掩蔽。只说以虎丘肄业为名, 请于尊堂,倘或不允,子又说之道:」在家读书,不如到虎丘去,其便有三:在 家不时闲事缠扰,到彼山房间寂,则性静心专,其便一;在家宾客往来,难以峻 拒,到彼则离城路远,不致俗家相扰,其便二;在家孤陋寡闻,学问安有进益? 若到彼则与同社商论经史,彼此磨砺,其便三。『如此委曲细陈,则尊堂必 然首肯,然后觅一心腹之仆,叫他随去。「郑心如说到此处,便呵呵大笑道:」 那时即悉凭贤弟眠花卧柳,累月经时,又何患老夫人之罪责哉?「钱生道:」 先生之言良是,但恐社友来访,说出不在虎丘,又怎么处?「 心如道:「此亦甚易,君家管门钱老,做人小心可托,贤弟只须以心曲告之, 令他善言回复,便不致漏泄了。」钱生听说,不觉满心欢喜,遂留了酒饭,心如 自作别而去。 到了明日,悄然备下花纱二匹,玉簪一枝,金扇二把,并取金笺一方,写书 以答友梅。书道:记得前夜与卿相会,恍若临月窟而觏嫦娥,笑语生芬,鬓鬟流 艳,使人尘心顿祛,而不觉沾沾色喜。想卿乃是阆苑仙妹,自合仙郎作匹,何独 眷眷于侬,即以终身许委?卿真有情哉!惜乎!鄙人未获金屋贮卿耳! 归来兰麝之香,犹满于衣袂。念及灯下娇波,帐中巧笑,每夜梦魂栩栩,又 未尝不绕卿床褥也。 日昨捧接瑶笺,兼获佳什,真字挟飞霞,句含芳芷,展玩未终,鹊脑愈深矣。 想在望前,即日面晤,以罄种种。惟卿加餐自爱,弗致花容憔悴为幸尔。外 具色绡二端,玉簪一枝,画扇二柄,物虽轻少,而意实殷殷,唯卿一笑而留。佩 爱不浅。并踵韵奉答,以伸鄙私:见说伤心不为春,因侬憔悴更怜君。 孰知寂寞书窗下,我已相思有十分。 钱生写讫,即时缄封,暗着紫萧送去。随即向魏夫人说知,要到虎丘读书, 委曲备言社友相拉的缘故,魏夫人果然依允。只有秋烟姐闻知,心中怏怏,又不 敢阻却。钱生又对管门的钱贞说明心事,嘱他善于回覆,并要瞒着夫人。那钱贞 只要奉承主人欢喜,又有何不肯。 过了两日,钱生便令紫萧收拾书箱行李,并唤钱贞之子钱吉跟随,又令紫萧 约会了郑业师。 话休繁絮。且说那郑心如晓得事已妥当,一日走到赵家,向赵月儿备说钱公 子家私巨万,况年少不谙世或,可以哄骗,「汝等只管设计需索,我在中间吹嘘, 倘哄得银两,十分之中,我要三分。」赵月儿听说,不胜欢喜,连声应诺。这正 是小人局套,不必细谈。 且说赵友梅自接了钱生的回书便悬悬相望。一日晓妆初毕,只听得窗外鹊声 喧噪,友梅暗暗视道:「喜鹊喜鹊,倘我与钱郎果有姻缘之分,你便连叫三声。」 那鹊儿果然不多不少,叫了三声,即便飞去。友梅心中,十分欣悦,正要换 一件玄色罗衫,忽闻侍儿报说:「钱相公来了!」友梅慌忙出迎。 相见方毕,恰值郑心如亦到,心如料想二人要说句衷肠话,便捧了一杯茶, 自到庭中,看玩金鱼。生与友梅,果然卿卿哝哝,把那衷曲细谈。时已午后,赵 鸨速忙整治酒肴款待。郑心如西向而坐,生与友梅,并肩东向而坐。赵月儿打横 相陪。四人笑语谐谑,直饮至更阑,方才席散。 是夜旬有三日也,月色溶溶,幽辉半床,二人解衣就榻,行云雨之情,更深 于曩夕。一则得谐前约,不觉芳兴之甚浓;一则幸续新欢,自然眷怀之愈炽。譬 如鸾凤之倒颠,雎鸠之戏狎,鬓云腻枕,香汗沁衾,缠绵彻夜,喜可知也。 既而天晓,起来栉沐。友梅先为钱生挽发,整好巾帻,然后解开云窝,照镜 梳椋。钱生亲为刷鬓,又以黛螺画了那细细的翠眉。梳妆已毕,遂并着香肩,坐 于碧纱窗下。忽见蔷薇架上,飞来两个鹊儿,连声噪响,钱生戏以青梅抛去。友 梅急止之道:「此灵鹊也。」 即以昨日暗卜之事相告。钱生道:「灵鹊虽能报喜,然今日得与卿卿相会者, 乃郑先生之力也。」友梅道:「君以尊师为何如人?」 钱生道:「笃实君子也。」友梅棲首道:「不谓君相关甚久,尚未知其品行, 以为小人则然。以为君子,则妾未之信也。」生愕然惊问其故。友梅乃以郑心如 向鸨母所云,为生述之。钱生性极躁直,一闻其言,便即怏怏在心。 自此,郑心如来,相待之礼比前疏简。每有事用,友梅开口,无不依允;若 心如在旁赞劝,便坚执不从。然心如亦未知生之诽己也。过了数日,钱生买得花 罗数端,心如极口赞妙,意欲秋风一匹,而钱生佯为不知。又一日,要买龙泉饼, 连呼钱吉,而钱吉他往,心如道:「何不便差紫萧?」 生道:「他年少不谙世事,只恐被人哄骗。」心如默然久之,自思此言,必 有来历,然别无他人,意必友梅所谮,心中愦愦,便欲寻计中伤。自后留在心上, 冷眼看生待他何如,但觉语言动静,种种俱有嫉憎之意,遂勃然大怒道:「畜生 无礼,我必有以报之!」 不料钱生合当有事,那一日忽值裴公子来访友梅,正是:情疏能取怨,乐极 却生悲。 那裴公子是谁?是现任兵部尚书裴汝恒之子裴玄,其年天启丙寅,正值东厂 太监魏忠贤盗弄国柄,当时朝绅党附为奸者亦难枚举。内中单表两上,一个是金 陵人氏姓王,号叫梅川,与钱中丞乡会俱是同年,现任太常寺少卿,因丁母忧未 曾起服;一个苏州人氏,就是大司马裴妆恒。 单说汝恒之子裴玄,目不辨丁,因试官受嘱,已曾领过乡荐,当时苏州抚台 姓狄,讳叫霍雏,亦是忠贤门下,与裴司马相厚,故裴公子特到姑苏,要打抽丰。 在此盘桓日久,闻得赵素馨才貌双全,乃青楼中第一个人物,因此特来相访。 恰值友梅立誓要嫁钱生,意在情浓之际,怎肯出来接见。赵鸨月儿亦因钱生 挥金如土,也不愿那友梅出见裴公子,便再三辞却:小女卧病在床,不能起身, 倘大爷来即返驾,容俟病痊,即当迎请。「那裴公信以为然,只得有兴而来,没 兴而返。 却欢喜了郑心如,正中机怀。访知裴公子寓所在城隍庙东房,即时别生回去, 写了一个晚生名柬,直到裴寓晋谒。 那裴玄因为自己学问空疏,走喜与名士往还,故心如投刺,彼即欣然接见。 叙话中间,心如以言挑之道:「近日敝郡迁来一个维扬名妓,唤做赵友梅, 乃是天下绝色,未审尊邸无聊亦当物色否?」 裴玄道:「学生亦慕其名,适才相访,却值赵姬抱恙在床,竟不及一面,可 谓无缘之极。」心如只是微笑,裴玄道:「是天笑而不言,却是何意?」 心如唯唯,欲言而止者三。玄法问不已,乃答道:「彼言有病者,谬也。只 因敝郡有个钱生九畹,与友梅绸缪相爱,故不以允从为意,而推辞以病耳。」 裴玄道:「只恐所闻未确。」心如道:「顷因过访,亲见友梅博弈于后轩, 岂敢道听途说?只为钱某即是晚生愚徒,所以承问,而不敢即对。」 裴玄大怒道:「那贼娼妓不知有几颗头颅,敢于哄俺!只是钱某也有耳目, 岂不知苏州有一裴生耶?乃敢妄自占据,而欲蔑如此。俺决不能默默无言!」 心如道:「偶尔谈及,不意有触尊怒,反是晚生得罪了。」言罢,即告别而 去。 却说裴玄到了次早,写一个待生贴子,答拜心如,遂出胥门往赵友梅家来, 怒悻悻走进客座。那些豪奴悍仆不住的大呼小叫,吓得赵鸨战战兢兢不敢出头。 明知有人挑唆是非,只得央生从后门而出,反向前门进去。那裴公子怒气未 绝,忽见钱生缓缓的踱进来,仪容秀雅,衣冠济楚,便霁容相见,揖逊而座。钱 生假意问了姓名、乡贯,裴玄亦即询问家世。 钱生道:「晚生姓钱,贱字九畹,先考钱某,与金陵王梅川老叔,乡会俱是 同年。」裴玄连忙打拱道:「原来令先尊即是钱老先生,与王梅老既系年家,便 与舍下也是通家了。乃未及一通名字,罪极,罪极!」 钱生道:「晚弟忝在东道主,尚未及烹伏洗罍,以享从者,罪亦不浅。但此 间乃乐地也,想兄翁此来,欲从桃花扇底,以听宛转之歌耳。乃观尊容,反若愠 怒,何也?」 裴玄道:「尀耐赵鸨以病诳辞不肯接见,因此小弟十分着恼。」 钱生道:「闻说赵姬有恙,故今日某亦便路相问,料想妓家所慕,唯在金帛, 虽庸俗之士,犹不敢抗违,何况贵介如翁兄,唯恐邀之而不来,讵有来而辞相拒 之理? 此必有人不悦赵姬,故成是贝锦耳,望乞兄翁息怒。「 裴玄笑道:「有人还说是吾兄钟爱,所以避客。」钱生喟然道:「人之讹言, 洵可畏也,不惟谤赵,而又无端媒孽及某,殊不知墙花路草,岂区区所能专主? 自非兄翁明鉴,使晚弟几亦开罪于门下矣。」 那裴玄毕竟是北人性直,见生剖辨有理,便觉十分之怒,已去九分,然而欲 见之意,必不能却。于是友梅做妆病态,云鬓不整,毁容易服而出,然其妖冶之 姿,终不能掩。裴玄亦不住点头称美,唤过从者,取银五两,付与月儿备酒。钱 生固推不肯道:「今日自然是晚弟治酌,少尽地主之情。」 有顷,酒肴毕备,六欲送席,只见郑心如亦至。那心如此来,却是为何?他 只道裴公子有些举动,好在内中取事,不料二人友欢若旧交,呆了一会,只得勉 强与酌。 是日席上,唯裴玄与生举觞连饮,谈笑自如,郑心如酒量虽宽,反觉蹴躇不 安,而有惭色。友梅则佯推腹痛,双眉皱绿,不发一言。酒行数巡,钱生道: 「今日幸遇兄翁,不意友梅抱恙,致今宾主郁郁,无以尽欢。鄙意欲乞尼翁作诗 一首,以纪念今日之会,家师与晚弟少不得搜索枯肠,以博大方一笑。」 那裴玄虽然是个举子,原来腹内空虚,并无半点文墨,见说做诗,口中虽勉 强应道「是是」。 不觉耳根涨红,心下十分着急,乃斜靠椅上,低头不语。钱生虽是思索诗句, 忙唤紫萧捧过文房四宝,裴玄提笔在手,移之不能下。只见面如土色,摇头闭目, 口内不绝吟哦之声。心如也不思索,但含笑而已。生不能待,先援笔一挥而就。 诗曰:翠帘窗纱竹荫垂,流风入座展幽思。 兰亭可惜徒清咏,金谷何须羡异姿。 燕子在楼名岂盼,捧心有恨姓疑施。 最怜采袖香初细,欲把霞杯劝酒迟。 钱生吟毕,先送与裴玄请教。裴玄道:「钱兄自是目中游刃,弟辈小才,何 敢望旆。」乃援笔写了数字,须臾又涂抹了,复写,写完又复涂抹,足有两个时 辰,方成四句。 笑谓生道:「小弟平时做诗,也是敏捷的,不意今日多饮了几杯,诗兴便干 枯了。虽不辱命,只得半篇,聊以博笑而已。」乃先送与心如看过,然后递生, 生接来视之。诗曰:东风荡荡吹柳枝,诗不成来仔细思。 座上如花一块玉,酒中不语几番痴。 钱生朗诵一遍,假意赞道:「绝妙好诗!不减盛唐绝句,真所谓好物不须多 也。」 此时友梅亦忍笑不住,只得以袖掩口,假作腹痛之状。钱生又问心如道: 「先生何为辍笔?」心如道:「共探骊龙,吾子先得其珠,可谓出于蓝而深于蓝 矣,使我何能措咏?」 原来郑心如不是不能成章,因见裴玄是个曳生之士,唯恐诗成使他抱愧,所 以假托不能。明明是奉承他的意思,正是极奸极巧之处。 闲话休谈。且说当晚裴公子甚欲停宿,因尼友梅滴酒不饮,还认是真疾,到 了黄昏时分即起身回寓。友梅见他去了,方才放心,略饮数杯,与生安寝。一夜 无话。 只有郑心如回到家中怏怏不快,踌蹰了半夜,心生一计。到次日清晨,又诣 裴寓求见。裴玄道:「郑心者请晨应临,必有所谕。」心如道:「愚有一言,愿 得效忠于左右。唯恐执事讶其交浅言深,那不知者,又道是背后谗言,是以口将 言而嗫嚅,然未知台意亦欲相闻否?」 裴玄急忙问道:「足下所言何谓也?」心如道:「便是那钱兰的小畜生,虽 系愚徒,其实傲气可恨。日昨席上强逼要人做诗,无非卖弄自己学问,却又扬扬 得意,毫无师长在□。至于友梅,何尝有疾,偏令其假扮病容以欺侮□事,使人 心中实觉愤愤。」 玄恍然而悟道:「君言是也,我一时昏昧,被其所卖。」心如道:「此犹事 小,他曾拜从在周蓼洲门下,原是东林一党。前蓼洲被逮进京,他买舟送至无锡, 作诗相赠,有『欲请上方剑,斩取佞臣头』之句。」 裴玄听到此处,不待话完,即勃然大怒道:「那畜生如此放肆,若不杀之, 何以雪我之恨?」心如道:「耳目甚近,愿轻言些。」裴玄道:「笑我岂惧一孺 子者哉!」 乃与门客谷期生商议,期生道:「要处置他,亦有何难,只消把周顺昌招攀 为由,如此如此,他便不能彀话了。」玄大喜道:「此计甚妙。」遂写一书,送 与宗师,又进见狄抚台,说是顺昌口供,乞详究其事。抚台即时批下牌来:「仰 苏州府陈,速拘钦犯钱兰,审明解报。」 一日清晨,钱生方在梳洗,忽见府差四个,硃笔拘提,吓得生与友梅面面相 觑,好似半青天打了一个霹雳。正是:长虽螺线非其□,伯寮之愬如奈何。 却说李若虚自别生后,终日在馆读书,忽一日有事经过胥门,即往钱宅相探。 钱贞回说「家相公到云间访友去了。」若虚半疑半信,怏怏而回。过了旬余, 又值便中诣问,钱贞回说如初,若虚心下狐疑,自想道:「我前日虽是语言太直, 拂了他的意思,然亦是忠告善意,岂九畹以此憾我,故令阍者诳辞耶?」 正在自言自语,只见崔子文疾趋而来,若虚迎住道:「崔兄何往?」了文喘 息定了,方才答说:「要去会九畹兄。」若虚道:「有何事情,吾兄这等急促?」 子文道:「兄还未知,钱九畹已被宗师发下宪牌,仰学除名,顿承李正斋老师相 唤,故小弟得知其详,未审吾兄曾晤九畹否?」 若虚大惊道:「小弟两次过访,那管门的老钱俱以松江探友为辞,今忽有此 奇祸,弟与兄再去问个明白,即不然请见钱老夫人,报知此信。」子文道:「甚 善!甚善!」 二人即诣钱宅,寻见老钱,老钱照前回答,子文正色道:「我二人此来非为 别事,因你家相公,被宗师发牌仰学,已把前程革去,竟不知犯着何罪?为此特 来相探,既不在家,烦汝通报老夫人,说我二人有事求见。」钱贞听说,惊呆了 半晌,只得吐出真情。 若虚道:「既如此,我们且先会了九碗,便知分晓。」即离了钱宅,取路向 赵友梅家来,未及里许,遇见紫萧,忙问道:「相公何在?」 紫萧道:「家相公在赵友梅家,今早忽被府差拘去。到得府前,又值太爷退 堂,不问情由,竟把家主下了司狱了,故家主特遣小人报知各位相公。」二人听 罢惊得面色如土,竟不知所以得祸之由,遂同至李若虚家。又细问紫萧,初至赵 家,何人陪去,以后又与何人往来。紫萧例以前后事情,细诉一遍。 子文沉思半晌方悟道:「是了是了!那郑心如原是衣冠禽兽,此必求谋不遂, 即挑弄是非,而鼠牙挑讼,则发难于裴玄耳。」又问相公进狱,曾有使用否。紫 萧道:「家主带去资□已匾,幸得赵娘把私蓄五六十金,凡衙门上上下下狱官禁 卒,俱已纳贿。 顷小人来时赵娘亲到狱中探望。「若虚欢道:」妙女有情,亦不易得。「又 谓紫萧道:」汝未可回去报知老夫人,俟我等会了陆相公,另有区画。 尔且再去狱前,会着钱吉,察探消息何如,即来回复。「紫萧沐诺而去,二 子正在商议间,陆希云已到,毕竟陆生来有何议论,果能救得钱生否,姑俟下回 解说。 [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-7-12 23:04 编辑 ]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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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2790900 发表于 2008-5-2 08:44 只看TA 5楼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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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蠢头颅在寻风月 诗曰:相见无日期,相思几时歇。 罗帐不同欢,纱窗空待月。 过船决不抱琵琶,谁言妇性如杨花。 君不见赵娘一诺重丘山,至今贞操令人夸。 话说陆希云一到,崔、李即问道:「兄亦知九碗被陷之事么?」希云道: 「顷闻自紫萧,弟即往府前侦察,原来是裴蓟州为着友梅之故,恨及九碗,故提 出寥老口供,面见抚台,即着太尊发问。第恐中祸已深,卒难排解,二君何以策 之?」 301子文攘臂而起道:「既在同盟。便宜赴汤蹈火,以急其难,若逡巡畏 缩,首鼠两端,非丈夫也。」若虚道:「弟闻中丞公与白下王梅川是同年同门, 今梅川亦在魏家门下,与老裴至厚,意欲烦希云到彼一往,倘求得王太常一书, 则事当冰解。」希云即起身作别道:「小弟今晚便行,只是在城事体,两兄须要 主意。」 若须道:「兄自做兄的事,弟辈自做弟辈的事。」希云既去,子文道:「弟 亦别兄返舍,即遣小价报知合社朋友,兄于今晚亦须写好公呈二纸,明日辰时, 俱在府前相会,一齐进去求恳府尊。」若虚道:「既如此,弟当约了舍侄辈。明 晨准在府前候兄。」 原来钱九畹时望甚伟,兼以李、崔首倡,不论府学县学,相知不相知,到了 次早,在城秀才,无不毕集,约有二百余人,乃进见陈太尊。太尊推托上台批发, 本府不充专主。众人又一齐去求禀狄抚台。 抚台看了公呈,不肯批准,子文挺身向前道:「生员钱兰,力学好古,士行 无玷,今乃以莫须有之事,而罗织以不可测之罪,致使众论嘘嘘,莫不切齿不平, 伏乞祖台为朝廷惜士,超豁无辜,恩均覆载。」抚台道:「钱生既系冤诬,日后 自当宽有,尔诸生何须群吁?」 子文道:「昔孟轲有云:」无罪而戮民,则士可以徒。『况今无罪而陷士? 某等实切寒心,岂能袖手旁观、不发一言,以彰公道?「狄抚台见众论晓晓不已, 厉声道:」 钱兰既到官,其曲直自在官矣,诸生何必强辨,以取抗法之罪?独不见颜佩 韦之事乎?「 若虚道:「前时蓼州被逮,犹奉圣旨,况击苑官旗,故佩韦不免于难耳。若 今日之事,唯在祖台犀照,便彻覆盆,况生员等既为公举,虽碎首殒身,有所不 畏,又安知以佩韦为鉴乎?」 抚台见众论不屈,只得准了公呈。子文等遂叩谢而出,复向众朋友一一致谢 毕,自与若虚到司狱,问慰钱生,不消细话。 再说郑心如探知钱生入狱,十分中意,乃以探信为由,直至狱中,对着钱生 道:「贤弟无辜被陷,惜我绵力,不能代控奇冤,然观裴孝廉之意,不止为那友 梅,因闻贤弟家道殷实,故有此举。目今若得三百金送他,在我身上,足保无事。」 钱生叹道:「身陷狱中,家母处尚无消息,又何从措办此银?」心如知事不 谐,即往赵家说友梅道:「钱老夫人以诱惑恨卿,裴公子复以装病见罪,裴之势 焯,卿所知也。若能与我三十金,则我以二十两,密赂裴之门客谷期生,方免不 测之祸。其十金,则以委嘱钱之僮仆,庶无驱逐之忧。不尔,则祸不旋踵而至矣。」 友梅知其设心驱骗,乃谢道:「承君雅念,为妾深谋,第妾自钱郎被狱,方 寸已失,唯冀彼之速脱,又何暇虑及于斯?」 心如乃艴然而出,于中路遇着卖花妇梅三姐,郑向所狎熟也,因询其何往, 梅三姐道:「偶进胥门耳。」心如道:「胥门内钱秀才,被妓女赵友梅局骗不遂, 暗唆裴公子讼于都堂,都堂即着本府拘审,今监禁在司狱司,已一月余矣。汝经 来其家,曾知之否?」梅三姐大骇道:「十一相公自在虎丘读书,哪有此话?」 心如道:「千真万真,我岂戏言?」 梅三姐一闻此信,进得胥门,如飞的走入钱宅,报与老夫人知道。 原来钱生在狱中三十九日,那钱贞每日虽到狱中讯候,却瞒着老夫人,家中 大小虽或相闻,俱被老钱致嘱,兼以未知的确,亦不敢轻易乱传。不料那日梅三 姐却把郑心如所说,备细说出,吓得老夫人冷汗淋身,半日不能开口,急忙唤进 钱贞诘问。钱贞不能隐匿,只得支吾说:「初去时,俱是郑心如诱引,以后惹祸 之由,老奴尚未知其详。」 老夫人便把钱贞痛骂了一场,却又放声大哭,秋烟姐在旁在也不住泪如雨点。 梅三姐与绣琴诸婢,俱来劝慰。老夫人收泪,向梅三姐殷勤致谢。又唤过钱 贞道:「先老爷在日,待汝不薄,及临没之时又再三嘱托『抚我佳儿』。今乃通 同诱引,酿此奇祸,倘幼主少有差失,虽碎割汝肉,不足以偿我之恨!」 钱贞亦低头含位,夫人又道:「别样官事亦不足为虑,岂不闻炎炎之势,虽 杨左诸君,犹陷于罗网,而况于孤儿寡妇乎?吾且问你经今月余,只管弥缝不露, 将幼主沉于狱底,作何了局?」钱贞道:「皆顷崔、李二相公出冤揭,动公呈。 若奶奶要知端的,除非请来一问。」 老夫人即着人去请崔、李,又以祸起于赵友梅,便着钱贞唤集僮仆一十余人, 直到赵家厮闹。那些家僮巴不得有事,奉了主母之命,少不得哄然蜂拥而去,不 题。 却说崔李请到,坐在前厅,老夫人于屏后致谢扶救之力,并问事体若何。崔 李便将前后事情,备说一番。因贺道:「恭喜佳郎公出狱,只等抚台病痊,即日 无事。但细查祸之所起,皆出于郑心如,俟力畹事平,晚侄辈还要约齐同社,鸣 鼓而攻之。」老夫人道:「此皆不肖子自贻伊戚,兼老身失教之故,于心如何尤?」 遂具酒饭款待。二子略饮数杯,即辞谢而去。 原来钱生得脱狴犴,因请客贾文华。前在赵家陪饮之后,生赠以数金,贾甚 德之,其后贾与裴玄,一面即契,留在寓中。一日闲话,偶及友梅之事,贾文华 为生辨剖甚悉,且言疏财好友,做人温裕谦恭,亦兹不曾拜从蓼洲门下。 玄闻之,顿悔轻信心如。又值崔子文私赂门客谷期生,期生乘间屡白其冤, 于是玄有宽释之念矣。天何希云求得王梅川书至。书中剖悉谆谆,词音恳切,玄 乃致书扶台,令其有放。不料生之厄运未满,狄抚台忽然患病匝旬,及至发牌仰 府时,又多了十余日。 钱生既释,崔李陆三子俟立于道左,相见之际,悲喜交集,屈指在狱日期, 恰野四十九日。忽想起梅山之言,喟然而叹道:「梅山老人,信神人也。」三子 亦各嗟异而别。 须臾抵家,老夫人预置一杖,俟生归,当挞之数十,及见生容颜憔悴,手软 不能杖下,唯跪而责之道:「尔母德凉,虽不能比数于三迁、画荻之训,然亦费 了多少辛勤,冀汝成立,乃不能守身如三,而几啖虎口。虽尔之自作自受,其何 以衍宗桃而慰垂白之母乎?」夫人说至此,不觉涕泪交下,钱生亦呜咽不能对。 既而夫人又谓生道:「汝之被祸,皆因含沙所谢,今虽幸见,恐斯人尚不肯 忘情于汝。金陵范闇然,汝父同年也,其夫人苏氏,与我恩若嫡亲姐妹。日前曾 有书来,备说谪官在家。我今晚写下回书,汝明日即往南京,一则有慰年伯,一 则在彼攻书,明年乡试,若不得一第,休来见我!」生唯唯受命。 至夜归房,秋烟潜来话别,泣谓生道:「自承爱幸,便已身怀六甲,今官人 远行,归其未卜,倘后来生下,或男或女,夫人疑妾外私,而不肯相信,奈何?」 钱生乃取罗帕,题诗一绝,留与秋烟为证。诗曰:瑞叶熊罴梦已通,海棠曾 记试春风。 欲知别后相思处,只在秋林烟影中。 是夜即留秋烟同寝。 至晓,遣人密约友梅,欲与舟中一会,不料友梅迁去已久。钱生得报,怆然 不乐,只得往请同社作谢,然后起程。恰值崔、李、陆三人俱至,言起金陵之往, 皆扼腕不怡。 将行,老夫人又握手叮咛道:「竹林之下,愿汝相亲;绮陌之尘,慎勿再践。 还有一件,那王太常,虽系年家,他近在寺人荫下,更宜绝迹。」时桂子、红叶 诸婢俱随着老夫人送出,独有秋烟泫然欲泣,唯恐夫人审问,先掩袂而归。崔、 李、陆买舟送过无锡,然后作别。正是:桃花潭水深千尺,不及汪伦送客情。 且把钱生按下不题,再表赵友梅。自从钱生系狱,情思恍惚,寝食俱忘,每 每问卜求签,更以钗珥施千佛寺,祈生免祸。那一日忽值钱老夫人差人喧闹了一 场,赵月儿不胜气苦,又恐裴公子要来寻事,自想安身不牢,即忙雇了船,一直 迁到杭州。 租一所园房居住,在明圣湖边,岳王坟之左,正当山水胜处,余曾有《西湖 十咏》,附录为证。诗曰:路入西泠照曙霞,氤氲香雾覆晴沙。 孤山月落钟初歇,古埠烟迷柳半遮。 芳草欲迓游子骑,好风将送泛湖槎。 绿窗犹拥鸳衾卧,帘外声声唤卖花。 右《苏堤春晓》袅袅随风万缕轻,摇空似浪暗藏莺。 只缘梦绿娇翻舌,岂为啼红巧弄丛。 画舫能倾游客耳,香闻解动美人情。 最愁春暮花如雪,老却歌喉懒不鸣。 右《柳浪闻莺》凉飚蒲院麦秋天,历乱荷开照水妍。 治袖翻红吴苑女,舞衣剪翠蕊珠仙。 花心泻露清销暑,叶底披襟小泊船。 一阵艳香心已醉,夕阳几处送繁弦。 右《曲院荷风》曲港花阴间柳阴,涟涧拍岸水深深。 有时戏藻金梭掷,忽地吹波玉尺沉。 贪饵恐为渔父钓,穿蘋应避鹭鹚淳。 非鱼虽不知其乐,跳跃悠然是会心。 右《花港观鱼》嶙峋对立直凌空,南北巍峨势并雄。 玉柱全撑青霭表,莲花共透白云中。 月明黛色垂千仞,雨后岚光积万重。 安得跻攀最高顶,扫开浮翳拥苍穹。 右《两峰插云》幽然夜色渚烟牧,渺渺湖光漾碧流。 错落培涵三个影,空明月涌一轮秋。 纤云己逐金风扫,灯水遥连玉宇福我欲扣舷歌古调,波心只恐老龙愁。 右《三潭印月》塔影亭亭挂夕晖,小庐取次掩紫扉。 一峰紫翠烟容达,列壑苍黄树色微。 鸟宿乱随浮霭去,马嘶争惹落花飞。 笙歌半在南山路,多少游人带醉归。 右《雷峰夕照》云深古刹隐南屏,向夕蒲牢遁远音。 催散玉楼歌舞宴,惊醒客邸利名心。 睐声遏籁天边落,清响随风月下沉。 促得山僧归去急,独携藜杖上遥岑。 右《南屏晚钟》万顷澄波一派秋,冰蟾皎洁印中流。 风来鹫岭天香远,云散银河兔影悠。 寒照两峰岚翠重,光生千里柳烟收。 扣舷朗咏坡仙赋,直欲凭虚到玉楼。 右《平湖秋月》一道修梁跨水隈,银沙十里映楼台。 疏杯似剩琼花片,荒藓疑飞鹭羽来。 晴日乍镕新水涨,晓风已捲冻云开。 如何策蹇提边望,半是寻诗半探梅。 右《断桥残雪》说这武林洵为山水名区,只因赵友梅心在钱生,哪有情怀赏 玩,每日间,禁不住两行珠泪,丢不下一片愁肠,不觉香销粉悴,非复畴昔之花 容月貌矣。 到得旬余,便引动了闯寡门的清士,耽风月的狂童,怎奈友梅不言不笑,并 没有一点温存意态,所以来的,俱含愠而去。本郡有一个宦家之子,姓胡,字伯 雅,为人痴顽不韻,人都称为憨公子,也慕友梅之名,同一个门客,唤做常不欺, 特来相访。友梅关了房门,不肯接见。 赵鸨贪他是个宦家,逼勒数次,只得出来相会。憨公子目不转睛,看了又看, 不住的赞道:「妙妙妙,佳佳佳!」常不欺道:「从来佳丽出在杨州,今见赵娘, 果然名称其实。」 憨公子默坐了一会,忽然问得:「我小弟幼时,尝闻家祖先尚书说,扬州有 一个名妓,叫做李端端。今友老也是扬州人,可曾相熟么?」友梅不睬。 常不欺便插口道:「说起那李端端,真真美貌非常,前年在下曾到扬州去, 与她相好之极。」 赵月儿在内,只闻二人叙话,并不见友梅接口,唯恐憨公子不悦,忙出来寒 温道:「拙女只因病后,故懒于言笑,大爷何不与常老爹摆那棋抨,决一个胜负?」 憨公子遂与常不期对局,不欺一连佯输了五六盘。憨公子道:「我的棋,比 你何如?」不欺道:「大爷这样妙棋,不要说在下不敢争先,便走遍了杭州府, 也寻不出一个敌手。」憨公子拍手大笑,整棋再着,常不欺又诈败了两局。 值酒肴已备,摆列出来,憨公子把杯相劝道:「酒是引兴之物,乞赵娘多饮 几杯,助助兴儿。」友梅低了头,只不做声。憨公子道:「我们此来,无非取乐 而已,若友梅这样敷情而避焉,请勿复敢见矣。」 不欺道:「毕竟是才人之口,话出来,无不郁郁乎文哉!」二人且说且饮, 只有友梅,不胜烦闷,长叹了一声,不觉掉下几点泪来。 憨公子怒道:「一人向隅,满座不乐,这也可厌之极,可厌之极!」即便站 起身来,拖了不欺就走。不欺曰:「大爷既不耐烦,不如到吴山脚下,李一娘家 里去罢。」憨公子点头道:「有理有理」。遂不终席而去。等得赵鸨出来挽留, 则去已久矣。 你道友梅为何不怕赵鸨,这等自由自主?只因生性聪明,那赵月儿爱惜如亲 生之女,自十四以至十六,三载之间,所获缠头,已不下千金,故月儿不加诃责, 唯冀其改情易虑,其如万般苦劝、委曲开陈,而友梅之心,不可转也。 当晚憨公子不别而去,气得月儿面皮紫涨,忍耐不住,便大怒道:「你这赋 淫妇,原不受人抬举,你到我家,虽已识得几个字儿,我却用了无限心机,把那 书画棋琴,件件教会。 寒时便怕你冷,夏天便忧你热,把你受惜如掌上之珍。这是为何?无非要你 兴旺门头,使我暮年安享,谁料一见那钱十一的小冤家,便把魂灵儿落在他身上, 终日价不情不绪,没心没想。 只恐你有他心,他无你意。他是仕宦人家,少什么金钗十二,要与他图做夫 妻,你也忒妄想了。你爱他有貌,我看他瘦削脸儿,也不能赛过二郎神。你羡他 有才,只会做几句歪诗,也不能比那七步曹子建。况今生在狱中,犯了裴公子之 怒,生死未卜,你还要时刻挂念,只怕你害了失心疯的病了。 不要说在苏费用,即迁到临安,日买柴籴米,难道是天上落下来的?我们开 个门头,一日无客,一日不话,天幸来了这个憨公子,你又不瞅不睬,使他含怒 而去,总不气死我老娘也!「 月儿话到此处,转气得手脚冰冷,直僵僵挺在椅上,只管喘息。停了一会儿, 又道:「你这贱人,但知其一,未知其二。 若从良是件美事,我做娘的亦不迟至今日了。只因有了丈夫,便要被他拘束, 何如春风秋月,散诞自由。若富足之家犹可,设或花费无穷而家私有限,吃的是 萕盐,穿的是市素,又何如饫珍羞之味、服罗纨之衣? 这还是一夫一妇,若不幸而做了那七大八,动不动被正妻藉辱,骂是娼恨贱 妓,其苦更有不可胜言者。况男子汉心肠最狠,始初恩爱,果然似漆如胶,到得 后来别恋了新欢,便把你撇在脑后,那时即进退两难,噬脐何及!怎熬得那清宵 寂寞,永昼凄其? 倒不如今日凭你看中那个俊俏郎君,和他相处几时,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 其苦乐又不啻天壤之隔也。汝乃聪明人,亦何俟叨叨细说,只要你依了我,万事 全体,稍有不然,汝认得我皮鞭么?「 友梅泣道:「儿阅人多矣,其才情具足,未有如钱郎者,故一言已订,虽九 殒无悔,唯乞母亲垂怜其意,不致深诃,则沾德无涯,而报恩有日。」月儿微微 冷笑道:「好个自在话儿,我也不与你长舌广说,只问你依也不依?」友梅瞪目 应道:「一言已决,何必再问!」 月儿不胜忿怒,乃以皮鞭,自肩至胫,挞至五六十,可怜洁白肌肤,寸寸皆 青,损伤之处,血流如庄。友梅唯哀声呼痛而已,却绝不改口。 月儿再要打时,见她遍体皆伤,无处下手,只得假放手道:「今且饶你去细 想,明日若还不知悔悟,我肯饶你,只恐皮鞭也不肯饶你!」因叫侍女劳英,扶 她去睡。 友梅到了房中,睡在床上,千思万想道:「钱郎不知生死,冤家又苦苦相逼, 你看这样光景,料不能留得此身与钱郎会合,倒不如拼着一死,以报钱郎罢了。」 捱到人尽睡熟,竟取了一条长汗中,悬梁自缢。不知性命如何,且待下回分 说。 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 第六回有心人巧窃花枝 诗曰:自从销瘦减容光,半是思郎半恨郎。 欲识旧时云髻样,开奴床上镂金箱。 却说友梅命不该绝,恰值侍女芳英起来小便,此时残灯尚明,于灯影之下, 忽见友梅似打秋千的,高挂在梁,吓得魂不附体,登时狂喊那赵月儿在梦中惊觉, 也不及披衣,赤身来救,即忙解中放下,四肢虽冷,胸额犹温。乃与芳英大声呼 唤,徐以姜汤灌进。直至二更,方才甦醒,开眼一看,即转身向里。 月儿愈怒道:「汝以死吓我,我偏不怕。」连叫取那皮鞭来,友梅微叹道: 「死尚不惜,又何惧乎皮鞭?」月儿虽说,见其肌肉皆伤,还不敢下手。既而友 梅长号一声,仍复晕去。 急得月儿又连声呼叫,多时而醒,乃泣道:「儿自幼虽蒙恩育,数年以来, 所获金帛,亦足以偿母矣。薄命之躯,唯求速死,却又频频唤转,何必相苦如此 那?」月儿亦无可奈何,只得回嗔作喜,温言劝慰。 到了清晨,转觉身热如火,昏昏沉沉,口中呻吟不绝,进以茶汤,即时呕出, 月儿自悔发怒之暴,心下着忙,于是延医看视,亲奉汤药。 将及半月,病虽稍可,奈容颜日渐□赢,月儿恐有不起,乃慰之道:「昨有 人自姑苏来,言钱郎已脱桎梏,汝宜放宽心胸,以图相会,今后惟汝是依,吾不 强汝。」友梅闻说,信以为然,不觉心境顿舒,饮食稍进,又将半月,方得平愈 如初。 且说钱塘门外,有一开盐肆的姓程,名必孚,表字信之,原系徽州府休宁县 人氏,自祖上移居虎林,已五世矣,年方二十,家累千金,娶妻林氏,姿色平平, 而妒悍异常。必孚年少检,颇狎昵于花街柳巷。 一日偶至岳庙,闻人说道:「张家园内住的赵友梅,淮扬名妓也。」必孚闻 之,心动神飞,即时过访。时友梅病体已痊,丰艳如旧,闻有客来,即掩房深匿。 月儿出来接见,留坐待茶,必孚殷勤露其来意,月儿叹道:「只怕程君无缘。」 必孚愕然道:「小可但慕芳姿,不惜财帛,孰意老娘这般见弃,却是为何?」 月儿乃以誓嫁钱生一事,细细诉说。 必孚听了,怅然自失者久之,乃道:「既如此,某亦不敢相强,唯获一面, 鄙愿足矣。」月儿进内,曲劝至三,友梅闭了房门,终不肯出。 必孚因以厚赠啖月儿,月儿凝思良久道:「翌日午前,妾与之博弃于庑下, 君听棋声,即悄然闯进,我便拥持于后,不容趋避,则足以饱君之目矣。」必孚 大喜,后谆谆然相约而别。 至次日饭后,友梅不知其故,果与月儿对局于前庑,俄而程生自外趋入,友 梅急欲避时,已被月儿双手推往,自面至足,被程生看个仔细。因以挟持而见, 变脸断红、泫然欲泪,其怨恨之容,转觉可怜。 此时程生,神情飘漾,顷刻难持,正欲向前作揖,友梅已用力挣脱,翩然而 逝矣。必孚莫能再睹,惘惘而归,怀念之殷,几忘寝食。 有汪生者,讳见昌,亦徽州郡籍人,入泮于钱塘,必孚之表叔也。偶于途中 相遇,汪生深详其销瘦,程以实告,且言姿色之美,目所未睹者。汪生乃历举在 杭名妓以拟之,皆曰非其伦。 时有薛素之者,名重东吴,汪生又举以为□,必孚摇首道:「亦不如也。」 汪生骇然道:「天下信有如此绝色,虽西子王嫱,不足数矣。然彼既有属意之人, 吾侄作单相思,亦复何益?」必罕道:「侄有别墅,在涌金门外,意欲图为侧室, 不知久后如何?」 汪生道:「妇人水性,既归吾侄,凉无终拒之理。只恐赵鸨索价太高,吾当 效张仪,为子作说客,可乎?」必孚道:「倘获事成,侄以三十金为寿。」汪生 遂欣然别去。 逾数日,即诣张园,向月儿备述其意,月儿正萌脱卸之念,唯恐不成,止索 银二百两。汪生归告必孚,必罕欣然领诺,于是择吉成交。 至期,月儿谬谓友梅道:「我与你自到临安忽已数月矣,坐吃山空,终非久 计,意欲返转姑苏,只不知钱郎果然脱狱否,又不知汝之姻事若何。吾闻关圣签, 灵应如响,且去此不远,曷往诉诸?」友梅不知是计,果即梳妆登轿,轿夫先已 受嘱,遂由小路,直往涌金门别墅。 必孚预备酒肴蔬菜,焚香燃烛以俟,更觅一能言孙妪,以便临时劝慰。俄而 肩舆已至,友梅出轿进门,抬头一看,并非庙宇,只见烛火煌煌,大惊道:「尔 等何人,辄敢哄我至此?」 程生自内趋出,深深揖道:「多承尊堂厚情,已将娘子嫁于程某。岂娘子有 所未知耶?」友梅大怒道:「妾自有夫,君岂无妇?若依旧送归则罢,否则吾以 颈血溅尔之衣矣!」 孙妪笑劝之道:「赵鸨不仁,岂能遂娘所欲?」今程大爷真实君子也,允与 不允,悉凭主裁,倘有商议,不妨缓为之计,何必以彼为归,而视此如仇哉?「 友梅沉吟了半晌,乃道:「既要留我在此,必须卧不同床,坐不同席,他日 一遇钱郎,即便相从而去。计尔所费,加倍奉偿,并不许异言推阻。」必罕听其 言辞刚劲,不能措语,惟鞠躬唯唯而已。 夫妓以色事人者也,且又程生年甫妙龄,家非穷乏,乃立志不移,贞行皎皎, 虽传说所称扬娼李娃者,何以加焉? 友梅自归程之别业,因防卫甚谨,兼以利刃刺于腰间,遂使必孚不能相犯。 然以钱生急难相会,愁心日益,珠泪时零,往往调玉轸以寄悲,托贞松而咏 志。 所作诗词,不能备载,姑录其《碧芙蓉》词一阙。词曰:晚雨浥梧梢,催起 恓惶,一声啼鸟。别弦虽弹,此曲谁能晓。西湖水与泪争流,两峰云比愁还少。 花枝有主,寄语东风不必空相绕。西楼闲倚遍,难禁入夜清悄。咫尺姑苏, 梦也如何杳。 甫能够几夜欢娱,拾得来千回烦恼。重门深囿,凭谁寄信,相思宿债应难了。 忽一日与婢女轻红,倚门闲立,只见一个相面先生,生得形容秀异,修髯如 雪,头戴方巾,身穿一领酱色布袍,手腕挂一面小纸牌,牌上写道:「五钱一相。」 从门首向东而去。友梅暗想:「此人一表非凡,且相价甚高,必非寻常相士」。 急令轻红,向前相请。那先生即随着轻红,走进草堂。 友梅深深的道了万福道:「贱妾鼠目獐头,敢辱先生神鉴。」先生道:「老 夫相人别有奇术,不比那走方的相士,走把达摩相诀与那麻衣相法中几句说话胡 乱哄人,只是一味直讲,娘子休要见怪。」 友梅道:「但求直言为妙。」那先生即令友梅立正了,自上至下凝神细看, 又把双手轮了一回,乃道:「娘子十岁以前,安稳无事,不消细说。单讲十岁这 一年,就该令尊令堂一齐见背,从此萧墙生难,离异祖基,陷身罗网。今年贵庚 十几岁了?」 友梅道:「妾是辛亥生的,今年一十六岁。」先生又捋十指轮了一回,踊跃 而起道:「恭喜恭喜!目下就有异人提拔,虽不能做个正室,也是一位三品夫人。」 友梅道:「贱妾运蹇,悉如先生所谕,一句不差。若云命有贵夫,现今身居坑坎, 死亡只在旦夕,先生休要见谑。」 先生道:「老夫据相直谈,安肯戏言失实?」友梅道:「妾是淮扬人,细听 先生口气,亦像扬州,敢问尊姓大名?」 先生道:「老夫果是凤阳人氏,浪游江湖,弃姓埋名已久,贱号只叫做梅山 老人。」 友梅忽然想起,钱郎曾说,有个梅山神相,莫非即是此翁?便问道:「春间 在苏州玄妙观中,有一位梅山长者,可是先生否?」梅山道:「即是老夫,娘子 何以晓得?」 友梅道:「妾实沦身青楼,与姑苏钱中丞之子钱兰有伉俪之约,彼时钱郎曾 经相遇,故贱妾得知宝号,不意今日天幸相逢,并乞先生一言指示,妾与钱郎果 有重会之日否?」梅山道:「只凭一点贞心,自然鬼神呵护,命合有期,不须疑 问。」 言罢即欲起身,友梅慌忙挽住,双膝跪下道:「妾身虽脱勾栏,仍罹机槛, 每为狂且所逼,度日如年,自非先生阐破迷途、一言垂救,莫道断钗重接,能诣 琴瑟之和,只怕环珮空归,难结鸳鸯之缘。」梅山道:「老夫四海为家,一身流 寓,有何异能,脱子于厄?」 友梅涕泪滂沱,牵衣不放,梅山亦觉凄然,乃安慰道:「子不须掉泪,我有 一故人,幸亦云踪暂寄于此,他是英雄剑侠,专肯济困扶危,与钱秀才也有一面 之契,我去为子恳求,谅他必能赤手相扶,只在八月十五二更时分,子其端坐以 俟。」友梅便敛在再拜,拔下金钗为谢。梅山坚辞不受,挥手而去。 友梅深幸得遇梅山,然以二更之约,犹疑信相半。忽见一人推帘进来,视之, 乃孙妪也。友梅笑迎道:「孙老娘此来!莫非又作说客耶?」孙妪道:「非也, 恐娘独处无聊,特来闲语耳。」 于是坐谈良久,妪即从容讽道:「老身岂敢为程郎游说,特以娘终身之事筹 之,莫若顺从为便。假使程郎萧然四壁,家无担石之储,则不敢劝。即有使家有 金穴,而春秋已富,或貌甚不扬,则亦不敢劝。即使富家矣,年少而容美矣,然 娘是明媒正娶,不幸而做了断钗破镜,乃守节不移,此是纲常伦礼之正,则又不 敢劝。 今闻钱公子不过是一言之私订,反不若程郎有二百金之聘仪,钱郎之情重, 然以程郎待娘何如?至其家,月余未尝闻用强凌逼,每每市绫罗,购珠玉,委曲 以奉娘欢,其情情拳拳,又何深也。若娘坚执不从,万一程郎怨恨,将娘另嫁一 个蠢劣凶恶之徒,那时节又怎能保全冰操?此是老身药石之言,唯娘三思,勿贻 后悔。「 友梅谢道:「仰辱厚情,妾当铭骨不朽,若要土梗盟言,改弦易操,虽使仪 木复生,吾志断不能回矣。」孙妪乃不悦而退。 无何已届中秋,程生暗地着人将菱藕芡实,兼灸鹅火肉、鲜鱼月饼之类,陆 续送来。将晚又着人送至湖白酒四瓶。友梅以荤肴瓶酒,一半赏与着房夫妇,一 半饮于孙妪,自己只吃藕菱芡,烹茶而啜。 是夜万里长空,毫无片云遮絮,俄焉推起一轮皎月,清光如画。其杭城赏月 之盛,真是家家弦管,户户笙歌,只有友梅凝妆静坐,作《风吹柳》一章,寓意 以谢程生。诗曰:灼灼园中花,讵无桃李姿。 好风是何意,偏吹杨柳枝。 相扶固云陋,贞信恒自持。 莫怨柳情薄,只因风吹迟。 愿为华阴雀,卸环报恩私。 友梅将素帕一方,题诗方讫,忽闻谯楼已打二更,四壁悄然,只有风声即即。 友梅叹道:「梅山之言谬矣。」俄而窗外一声桐响,仰首视之,则见一人立 于处下,头戴毡笠,身穿箭衣,年可四十,形躯秀伟,进前谓友梅道:「俺承梅 山之托,特来相救,玉漏已半,幸勿迁延。」 友梅且惊且喜,忽摇手令其勿言,低声应道:「有守房夫妇,寝于外厢,倘 被知觉,反为不美。」那人便不开口,背了友梅,踰垣而出。其步履如飞,瞬息 之间,到了一个宅宇。 原来那人即在昭庆寺东、卖雨伞的张仰坡隔壁,赁一所厅房作寓。友梅方进 仪门,遥见堂上,列炬辉煌,丫环五六,簇拥着两个美姬,出来迎接。友梅见有 内室方才放心,那人进去,换了方巾出来,重与友梅施礼。 友梅再拜而谢道:「小妾不幸,陷身匪类,仰承君子,仗义相扶,使妾得与 钱郎重遇,见出二天。 愿闻高姓大名,以便镂之心骨。「那人答道:」俺有姓无名,人但呼为申屠 丈,曩与钱郎在虎丘梅花楼上,曾会识荆。 昨晤梅山兄,备悉赵娘贞操卓然,徒俺不胜钦敬。至于移花接柳,匡难除凶, 乃区区恒事耳,何足沾齿?「言毕,即令摆列筵席,款待友梅。申屠丈自到后房 饮酒,只留二姬陪酌。既而斗转参横,将次鸡鸣而息。 次日,梅山老人亦来探望。友梅慌忙出谢,申屠丈因从容问道:「赵娘贞行, 虽已略知一二,其与钱郎聚散始末,尚乞赐闻。」 友梅便把前后事情,详细说了一遍。申屠丈听罢,拍案大怒道:「裴玄那厮, 危于朝露,也不必话了。至于赵鸨不仁,若不杀之,难消此恨。」 友梅道:「赵母恩养数年,亦不足怪,唯恨恶叔宋钶,将奴哄卖为娼,以致 受诸茶毒,真堪痛入骨髓。」申屠丈便问:「宋钶今在何处?」友梅道:「住在 广陵新城,因做人凶狠,人都称为宋黑虎。」申屠丈即唤:「真真儿何在?」 唤声未绝,忽见一人,立在阶下,身长七尺,腰阔数围,凤目彪形,黄须黑 脸,向前应喏道:「主公有何钧谕?」 申屠丈道:「今有广陵宋钶,为人残暴殄义,与尔匕首,为我速取头来。」 真真儿应了一声,霎时不见。申屠丈悄谓梅山道:「中原贼星甚炽,将来国 祚倾危,道兄夜瞻乾象,亦卜其数之远近否?」梅山道:「只在二十年内,天下 便当鼎沸,所恨老夫年迈,不及见君辈匡时之略矣。」 二人闲话,未及两个时辰,真真儿已回,手提一颗人头,鲜血淋漓,掷于阶 上。申屠丈令友梅向前识认,友梅举目一观,吓得魂惊心悸,多时不能开口,只 把头点。申屠丈向葫芦内,取药一丸,傅在头上,顷刻化为清水。 因谓友梅道:「我这真真儿,一日一夜能行万里,俺令他把天下无义汉子, 共诛了四十九人,连今日宋钶,凑成五十。」 友梅闻说,心益竦然,即敛衽致谢道:「妾承二位洪恩,既拯于陷溺,复雪 其大仇,但妾在此搅扰不安,倘即送往姑苏,早晚得与钱郎相会,尤为恩便,没 齿难忘。」申屠丈笑道:「赵娘不须性急,那钱郎虽脱囚扉,己被夫人遣往白下, 只在冬初更有一场大难。俺今访友燕京,即于便路解救。 子留敝寓,自有二妾奉陪。兼以梅山在迩,虽使程生追究,足保无虞。「友 梅遂不敢再言,申屠丈忙令左右置酒话别。 既而半酣,二姬共联一绝,以当骊歌。 诗曰:阴雨丹枫脱送君,休将别泪染榴裙。 一声清啸却何处,宦背俄惊万里云。 二姬吟毕,申屠丈斟满巨杯,送与梅山,自亦立饮二爵,遂与友梅相别。梅 山亦便起身送出。要知友梅与生,何时方会。申屠丈此去,如何救难,且待下回 便知分晓。 [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-7-12 23:01 编辑 ]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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该用户匿名发帖 发表于 2009-4-13 10:35 只看TA 9楼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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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传情锦字为怜才 词曰:香闺深掩暮云低,家在凤城西,好风吹起相思梦,因萧史,美玉心迷。 潜出秀筛一面,暗将锦字重题。怨归心去逐鹧鸪啼,才子为情羁。客中未及 明珠骋,意惆怅,几度沾衣。菡萏花须并蒂,鸳鸯鸟讵孤棲。 右词寄《风入松》却说钱生,自在无锡,与崔、李、陆三子分袂,带了紫萧, 向前进发,一路凄凄凉凉,想起友梅,恩爱方深,忽被一场横祸,以致两下分离, 又苦又恨,每每对月长吁,临风堕泪。过了数日,方抵金陵。因天晚不及入城, 即向客寓过宿。 次日咨访店主,知范太守住在聚宝门内大街,令紫萧算还饭钱,沿路问至范 宅。只见室宇萧然,门可罗雀,那管门的,询知苏州钱公子,不敢怠慢,即忙请 入前厅,一面着人进内通报。钱生徘徊细看,果然收拾精雅,中间挂一幅孙雪居 写的《山阴访戴图》,上有一扁,是「芝秀堂」三字,乃云间董玄宰先生题赠, 瞻玩未完,范公已整衣出见。 钱生以年侄,不敢当客礼,再三谦逊而坐。范公见生举止安徐,仪容秀韶, 心下十分爱重。寒暄方毕,又将家事一一细问。 钱生言辞敏瞻,应答如流,范公益肃然起敬道:「忆自令先尊仙逝,老夫渍 洒临吊,一见贤侄,不觉倏又长成如此,询乃宗庙瑚琏,奚啻谢家玉树。」钱生 道:「老年伯宏猷硕望,正宜股肱明廷,何乃急流勇退,以寻竹坞花坪之乐?侄 恐太傅不起,其如苍生何?」 范公道:「老夫蹇材拙运,故历宦二十年,仅至郡守,若再贪恋鸡肋,岂不 为邓禹笑人?况西河抱戚,老泪几枯,益觉紫霞念长,红尘计短矣。」 钱生唤过紫萧,取出回书,双手递上。范公亦即传命,请出夫人相见。少顷, 苏老夫人出来相会,钱生备致老母谴候之意。 夫人亦殷殷致问起居,拆开回书,与范公看毕,范公欣然而笑道:「若得贤 侄在此下帷,使老夫朝夕得聆珠玉,尤为深幸。」 于是置酒款待,延生进内,饮于凝芳阁中,夫人亦出来陪叙,命侍女红蕖行 酒。钱生偷眼视之,轻霞晕颊,秀发齐眉,如有几分姿色,想起秋烟,不觉情意 凄其,几欲泪下。 范公酒量甚宽,见生能饮,其兴益豪,乃以巨觥对酌,直至更阑,痛醉而散。 即以阁之东厢,为生寝室。 方生饮酒时,见绣帘边,云发半露,娇艳非常,时来窥觑,钱生意是公之腾。 及归房,红蕖以茶捧至,因以讯之,红蕖道:「此乃小姐珠娘也。」钱生又 问芳春几何,答道:「十六。」复问受聘未,红蕖摇首含笑而去。钱生既已酩酊, 又值心绪不佳,渐觉酒涌上来,和衣睡倒。俄而红蕖复至,唤醒生道:「小姐恐 郎君酒后口干,特奉凉瓜以沁喉吻。」 生笑谢道:「承小姐投我以木瓜,愧无瑷琚之报,烦小娘子为我多多致谢。」 红蕖既去,钱生独坐,悄然把残灯剔亮,见几上有花笺一幅,乃吮毫作词一阕。 词曰:昨夜碧纱窗静,拾得相思一枕梦。忽到罗浮,却被红儿推醒。心耿心耿, 不见玉梅花影。 右词寄《如梦令》,盖寓怀友梅之意,折为方块,置于砚匣之下。至晓起来, 与范公相见,同吃早膳毕,谓公道:「家叔虽任山东,荒茔在选,欲去一拜。」 范公欣然遣俨引道。 钱生去后,忽王太常遣使,邀赏荷花,公不能辞,午前即去。原来范公讳耿, 止生一子一女,子名朝瑛,已在开封任上,患疾而亡,故公有西河抱戚之语。其 女性敏慧,工琴书,真有班妃、易安之才,生就沉鱼落雁之色。因夫人初孕时, 梦见仙女授以明珠一粒,故以梦珠为名。 及年三岁,有道人见之,谓乳媪道:「此子异日敏巧绝人,有以明月珠为聘 者,方可妻之。」言讫,已失道人所在,公益奇之,是以遴选东床最难惬意,既 要才与貌兼,又须夜光照秉,虽巨族名门,屡求庚贴,而公莫之许也。 其夜钱生坐在席上,珠娘潜于帘缝窥之,退谓婢女莲香道:「天下倩美之士, 复有如钱郎者乎?」既而红蕖来备述钱生所问之语,珠娘笑道:「郎真狡狯,岂 亦觊见我耶?」复令红蕖送瓜以观生。 及次日,钱生既去探茔,范公亦即赴席,珠娘瞒了夫人,与红蕖悄悄的潜入 生之卧房,见其琴剑书筒,文房器玩,无不珍美。忽于砚匣边,有花笺微露,取 而观之,乃《如梦令》一阕,讽咏数四,知其别有寓托。然时方季夏,不能喻: 「玉梅花影」之句,乃展开花笺,楷书二绝于后。 诗曰:静几明窗日到迟,牙签相伴下帷时。 江郎莫贞生花笔,留向春闺学画眉。 其二:菡萏初开香满池,何须更忆玉梅枝。 彩笺词比琴心怨,借问相思为阿谁。 写毕,仍折为方块,藏于砚底而出。 至暮生归,记起前词,恐为范公所见,将欲藏于筐中,展开词尾,忽见小楷 数行,字画端劲,真有颜筋柳骨。及细味其诗,则又暗托芳情,并寓观讽,心下 狐疑,竟不知是何人所作。 俄而红蕖以瓜李送进,钱生即以笺诗问之,红蕖笑道:「昨夜令妾送瓜的是 谁,则做诗之人,从可知矣。」钱生惊喜道:「既是小姐的佳句,小生当珍为至 宝,饥则以为食,渴则以为茶,坐而哦、睡而讽矣。」红蕖戏道:「见了诗句, 就是这样寒酸,若见了小姐的花容,只怕郎君还要嚥许多馋涎哩。」言讫,带矣 而去。 钱生复将二诗吟哦了数遍,叹息道:「吾则道天下有才有色的佳人,只有一 个赵友梅了,谁知又生一个范小姐,使小生获睹此诗,好不侥幸也。」当夜无话。 朗日公谓生道:「昨日王梅川邀请工部主事吕玄卿赏荷,并来邀我,偶在席 上,谈及令先尊,他因说贤侄与裴孝廉有隙,前日特为写书劝解。如果有此事, 贤侄既在敝居下帷,须去面谢,此老虽不可交,然礼亦不宜疏阀。」 钱生虽受母戒,然以公命,即往投刺。只见门第赫奕,僮仆如云,往来车马, 络绎不绝。等候了半日,方得进去,坐在厅上,又有一个时辰,方见梅川科头跣 足,手摇羽扇,慢慢的踱出来。及见钱生,又假意说「快取巾服」,钱生一把拖 住,梅川便拱手道:「溽暑中衣冠久废,只得欠礼了。」 钱生婉款伸谢梅川,唯略叙寒温而已。须臾茶毕,钱生起身告别,梅川亦不 挽留。才下庭除,即一拱道:「幸恕亵衣,不及远送了。」钱生意甚怏怏,殊悔 多此一来。 归之语公,公哂道:「此乃小人得势之态耳,何足介怀?」正在慨叹间,忽 见一个长老进来谒见,公即降阶而迎,相待之仪,十分恭敬。 顾谓生道:「此位乃清莲庵寂如上人,戒律清恪,予方外椒兰也。」钱生见 其修眉方耳,萧然有出世之姿,亦钦然起敬。那寂如长老,讲起妙谛,滚滚如贯 珠,真能使天花乱坠。 临别袖中出一缘薄道:「小庵新塑一尊送子观音,尚少数金,乞檀越助成善 事,功德无量。」范公欣然允诺,又留吃素斋,然后别去。 自此钱生日在窗下,唯把友梅所寄之书,时时展诵,诵毕,又将梦珠二绝, 又复吟哦。一连十余日,送茶捧饭,俱是小婢山茶,而红蕖久不见至。钱生闷闷 不悦,作诗一绝,以抒幽怀。诗曰:欲寄相思少便鸿,新愁更比旧愁浓。 罗帏咫尺犹难见,何况行云无定踪。 却说梦珠小姐,自那日窥见钱生之后,刺绣浑慵,怀忠不置,有时雕闲斜倚, 脉脉无言;有时鸾镜半窥,悠悠凝想,不觉眉山锁翠,金钏俄松,唯有红蕖深解 其意,乃劝慰道:「小姐是千金艳质,老爷又选择门楣,怕没一个风流快婿?何 乃注念钱郎以致憔悴至此?」 珠娘喟然长息道:「是非尔所知也。我尝诵诗,至桑中淇上之约,未尝不丑 其行,岂肯躬蹈之乎?只因世人,有才的未必有貌,有貌的未必有才,如钱郎之 貌,固不待言矣,前日爹爹尝把他的课艺进来,我细细览阅,文辞秀雅,格局高 华,黄钟大吕之音,白雪阳春之调,以此出战,诚探巍科而有余。 若钱郎者,所谓昆山之壁,价值连城;北海之鹏,程搏九万者也。我每欲潜 出一会,以观其意,奈夫人严于拘束,跬步不离。虽婚姻之事,主在椿萱,然可 托终身亦须斟酌。当此之际,诚不能不为之耿耿耳。「 红蕖道:「小姐敏心卓识,信非奴辈能窥,但夫人拘管虽严,何不潜赋一章, 待红蕖送去,以探钱郎之意何若。」珠娘凝思良久道:「汝言亦是,乃以薛涛笺, 赋七言近体一首。诗曰:倚遍雕栏每倦唫,近来愁压黛眉深。 花源已泛刘郎棹,银汉休孤织女心。 讵谓蓝田无美壁,可能烟岛拟文禽。 玉人若喻诗中意,莫吝琼瑶惠好音。 红蕖接诗欲行,珠娘又叮嘱道:「切须谨慎,不可漏泄与夫人得知。倘钱郎 有甚话说,急来回复。」 红蕖乘间走出凝芳阁来,钱生正在倚柱咿唔,见了诗笺,即展开细看,叹道: 「吾固知小姐情深,若得为比翼之鹣,连理之树,余之愿也。但有一腔心事,必 须当面诉闻。小姐既不吝瑶篇赠我,更不知有须臾之间,使鄙人得睹芳容否?」 红蕖道:「郎君要见小姐,何不也做一诗与我捎去?」钱生即取碧筠笺,次 韵一首,折做同心方块,付与红蓿红蕖得了诗笺,即忙回报珠娘。珠娘接来视云: 书幌凄其久废唫,粉垣虽隔两情深。 欲援绿绮闻芳耳,难托青鸾诉苦心。 萝蔓抵惭依玉树,云衙何日效鹣禽。 彩屏肯自瑶台下,重倚朱栏诗好音。 珠娘又问道:「钱郎还有何言?」红蕖道:「他道有一腔心事,必要与小姐 面谈。」珠娘笑道:「我亦欲图一见,以决终身,其奈夫人何?」红蕖笑道: 「我有一计,只要用着莲香,不知小姐以为何如?」珠娘道:「汝有何策,第为 言之。」 红蕖道:「明日老爷约定吕工部,要到牛首山、燕于矶诸境随喜,想必信宿 而回。乘此机会,何不令莲香假充小姐,与那钱郎一晤? 面上虽有了几点麻儿,只须多擦些粉,金莲略大些,把那绣裙放下,也可隐 瞒。小姐欲诉的衷肠,说与莲香念熟,若钱郎说甚心事,只消含糊答应,以待小 姐自己主裁,虽行回话。 只要把夫人陪住在房,待红蕖伴着他,悄悄出去,此计何如?「珠娘莞然而 笑道:」不谓汝倒有陈平之智,只怕莲香不肯。「红蕖道:」以小姐之命,谅他 不敢违拗。「珠娘即时唤过莲香,以此语之,莲香点头微笑。于是红蕖复至书房 回复。 次日清晨,范公果别生而出,将及黄昏时候,珠娘把那珠衫绣裙重熏兰麝, 换与莲香,妆束齐整,宛然是个闭月羞花的小姐。红蕖跟着,袅袅娜娜走出东厢 来。 钱郎凭栏凝盼,但见月上梧梢,犹未见至,怅然道:「岂谬耶?」俄而闻竹 屏之外,足音跫然,则见红蕖随着小姐,已翩翩而至矣。钱生喜跃趋迎,深深一 揖,坚欲迎迓入书馆,莲香固推道:「即此共误片晌罢。」 遂拂石而坐。即莲香原有几分姿色,兼以星月之下,转觉婉丽动人。钱生笑 谢道:「小生以蓿帏之命,觐候尊亲,不意缘契三生,遂获帘边半面,然自料弇 末之夫,何足以配仙质。忽承小姐贶以瑶笺,使鄙人喜出非常,感深五内。」 莲香述小姐之意以对道:「妾闻婚姻之事,冰人言之,高堂主之,非儿女子 所当私议。但以君子惠中秀外,学究天人,信乃旷世难逢,何可失之当面。故不 耻自媒,辄敢以芜蔓之词,竭其鄙诚。倘君子不弃,葑菲结以秦晋,妾得躬执箕 帚,幸莫大焉。」 钱生太息道:「过承小姐错爱,岂不欲即求偕老,但心有隐忧,未也轻许。」 莲香道:「郎君有何心事,不妨为妾言之。」 钱生道:「实不相瞒,小生与淮扬妓女赵友梅曾有夫妇之约,今虽风流云散, 相会无期,然言犹在耳,若即寒盟,是乃鲜情薄倖之徒,不唯友梅罪责,即小姐 亦必我尤矣。然执守前言,以负小姐一片美情,则又眷恋不忍,际此两难,故欲 面商之耳。」 莲香未知小姐之意,不敢妄对,但唯之而已。红蕖惟恐夫人呼唤,连声促回。 莲香临行,复谓生道:「门客许翔卿,与家尊至契,郎君若以作伐求之,则姻事 可谐矣。」言讫,琼珮珊珊,翻然而逝。 钱生伫望久之,黯然魂失。因莲香语意含糊,唯怕好事之不成也。乃以衷曲 恳于翔卿,翔卿即转达于范公。范公道:「钱郎才貌绝佳,可称快婿,但弱息幼 时,曾经异人相道,有以明珠为聘者,方是夫妻,故求婚虽多,者夫唯恐不是姻 缘,未敢轻诺。若钱郎果有明珠,老夫无不依允。」 翔卿又以公言复生,钱生虽系宦家,然火齐木难,世不常有,闻之殊觉怏怏。 俄而节届中秋,范公设宴,以请吕工部,亦邀王太常相陪。吕玄卿自恃少年 科甲,睥睨一座,旁若无人。然生亦轩轩霞举,雅言隽语,辩若悬河,范公又欲 显生之才,授以纸笔,令生作诗。钱生承命,即书二绝。诗曰:长河澹澹碧云收, 秋色平分月到楼。 莫谓胜情唯瘐亮,于念不数晋风流。 其二:遥空群籁静无声,云外天香满凤城。 可惜清樽虽共赏,嫦娥应笑未成名。 初时王梅川待生甚倨,及见诗,方卓然奖异,遂欲以女妻生。次日亲来谢宴, 即俛公作伐,公欣然应允,述以告生。钱生坚却道:「烦老年伯善为侄辞,此事 断难从命。」 原来公与夫人,爱生才貌,甚欲得生为婿,因以明珠一言,犹豫未决。及见 钱生不允梅川,心中大喜,过了数日,梅川又遣人致书,公拆开视云:弟初见九 畹,以其年少轻佻,意甚忽之,及叨盛宴耳,其灿花之论,使弟爽然自失。以彼 其才,异日燕台市骏,诚良乐之所急也。小女标梅待赋,欲托红丝,唯借年兄执 柯,则钱侄必无推阻。 前已面抒鄙怀,未审鼎言转致否。肃此再读,伫俟回音。 范公回书,不与生看,即便写书回复。 又过了两日,正与钱生讲论经史,忽见门公慌忙报说,工部吕老爷来望。公 谓生道:「玄卿此来,之为吾侄姻事矣。」钱生道:「若为姻事,全仗老伯委曲 回之。」范公点头而出,与玄卿相见,各叙寒温毕,玄卿道:「王老先生有一淑 爱及弃,欲招年侄九畹为婿,特请老先生作伐,此乃美事,何老先生回书推托? 梅老十分不悦,念又央某进宅相求,唯老先生玉成为妙。「范公道:」此因 敝年侄以不奉母命为辞,在仆岂能专主。「玄卿道:」既如此,可请九畹面谈。 「范公即着人请出钱生相见,邀玄卿到书房待茶。玄卿踱进书房,靠窗案上, 有红笺一幅,范公急欲收拾,已被玄卿看见。范公笑道:」此乃小女看月之作, 不妨请政。「玄卿接来观之,乃七言律一首。诗曰:碧梧金井暮烟收,露濯清辉 炤入楼。 灵药又逢银兔捣,尘思不起素娥愁。 罗衣借帘鉴须倦,团扇翻题句自幽。 看到夜分人静处,塞鸿遥送一声秋。 玄卿诵毕而赞道:「令爱有此诗才,不在班谢之下矣。」言未既,钱生肃容 出见。玄卿道:「九畹兄高才绝俗,王小姐美貌无双,此乃天付良缘,九畹兄不 可固却,以负王老先生一腔美意。」钱生答道:「谬承王老年伯厚爱,晚生焉敢 推辞,但老母在堂,未曾请命。晚生自幼又发一个痴想,不弟春闱,誓不聘娶。 况因先君早丧,家业飘零,虽有观巢之思,实无白璧之聘,今以王老年伯, 高门鼎族,何患无乘龙佳客,而必以某之学疏才浅,子然琐尾之士哉?「玄卿道:」 既是年家,又是太常公门第,也不为辱没了兄。况闻春间被狱,若非王老先 生出书解救,吾兄岂能安然无事? 今以好意联姻,故作客谈推却,且下梅翁起服北上,不惟魏公待以腹心,又 与裴司马桥梓至厚,吾恐拂逆其意,祸不远矣。「钱生道:」 诗不云乎:「娶妻知之何,必告父母。『今王老年伯,国之大臣,岂不欲令 人克全伦礼,而忍以威势劫之哉?」玄卿见生不允,又见范公默默无言,遂勃然 变色而别。 钱生退入书馆,低首自思:友梅不知下落,珠娘姻事难成,欲归无颜见母, 欲留又恐梅川寻事加害。左思右想,闷闷不悦。忽见红蕖走至,以片纸付生道: 「小姐所命也。」钱生接来一看,不觉变愁为喜。要知范小姐纸上写的是何言语, 下回便见。 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* 第八回触怒权奸因却婿 诗曰:酌酒与君君自宽,人情翻覆似波澜。 白首相知犹按剑,朱门先达笑弹冠。 草色全经细雨湿,花枝欲动春风寒。 世事浮云何足问,不如高卧且加餐。 右《酌酒与裴迪》话说钱生正在忧懑不悦,忽值梦珠小姐差红蕖以数行持至, 钱生接来细看,那纸上写道:前夕晤君,闻已许聘赵氏,若然,妾愿居其次,因 家君燕子矶回,云在关帝庙中遇一申屠丈,天下异人也。子若竭诚往谒,或者明 珠可求。至于王太常,品行不端,但宜婉曲辞婚,慎勿直遂,以取其怒。自今以 后,妾之身,付在君矣。幸亟图之。 钱生览毕,不胜欣悦道:「小姐不仅深情,且有敏识。曩时申屠丈曾说:」 倘有缓急,不妨谋诸我。『那梅山老人又道:「遇珠则圆。』这段姻缘想有 几分可就。然非小姐裁示,几乎忘矣。」遂带了紫萧,直往燕子矶关庙访问。 庙祝道:「相公莫非姓钱么?」钱生问之,庙祝道:「申屠先生临去时,嘱 咐小道云:」三日后,有一位姑苏钱秀才来访,可对他说,须到东昌相会。『 「钱生大惊道:」申屠丈可谓神矣。 想起堂叔钱一鹤正做东昌府知府,不如乘此机会,到彼省候,便可以从容寻 问那申屠了。主意已定,回到书馆,请见范公道:「不肖执意辞婚,梅川年伯必 然见罪。今有家叔莅在东昌,意欲暂往省谒,俟王年伯服满进朝,再当趋侍左右。」 范公大悦道:「贤侄所见不差,但途中须要保重。」 遂即庀藻作租。至夜席散,钱生方进卧房,把那行李收拾。只见红蕖潜至, 持一锦囊付生道:「小姐闻君远行,无由面别,特俾妾来,以此不腆为赠。」钱 生谢道:「烦乞小娘子致意小姐,小生此去,倘或得了明珠,不时定聘,乃不可 为着小生,忧损花容。」 乃捡视囊中,只有纹银一镒,其余俱是金珠,约值三四百金。钱生把那琴剑 书符,留在其内,只把小姐所赠之货,并要用物件,俱放在皮匣中带去。晓起别 公,出门之际,回头频望,魂断意迷,不觉潜然泣下。珠娘一闻生去,玉怨花愁, 其相忆之情,不待言矣。 再谈吕主事,细述钱生推却之意,回复梅川,梅川赫然大怒。玄卿笑道: 「谅那腐儒薄福,岂能坦腹乔门。然在老先生,岂患无一娇客,何必取此迂妄之 人哉?比闻闇老有女,四德俱全,何不为令郎公求此佳妇?」 梅川道:「鄙意怀之久矣,因此公清奇简傲,不近人情,又不知其女,可称 淑媛否?」玄卿道:「昨日亲见,范小姐《望月》一诗,请为老先生诵之。」遂 朗咏一遍,梅川听罢,欣然道:「有此美才,岂无丽质?但无人可做赛修。」 吕主事道:「闻有清士许翔卿,与范老先生至密,不若托彼为媒,下官亦当 从旁相恳。」梅川大喜。无何,已届重阳,遣仆持柬邀请许翔卿,翔卿接柬视之, 上写道:制侍生王芬顿首启翔卿兄爱下:久怀雅致,未获识荆,兹届重九,敝园 楼台崇敞,愿与君登高一谈,君幸惠临不倔。 翔卿暗忖道:「此公平昔势利,矜以慢人,今特遣使邀我,其中必有缘故。」 欲要推辞,又恐见怪,只得随了来使,具名拜谒。 梅川一见翔卿,笑容可掬,直延进后园书室,备叙寒温,少顷,摆列酒肴, 宾主对坐,饮至半酣,梅川从容问道:「闇老近日起居何似?」翔卿道:「范公 琴酒陶情,颇得香山池上之乐。」 梅川道:「闻有淑爱,才色无双,桃夭未咏,意欲为小儿求聘,吾兄试度其 允否?」 翔卿道:「只恐范公不敢仰攀。」梅川作色道:「翔卿何出此语?吾与闇然 不唯同年,兼且累世通家,今以儿女联姻,乃是一桩美事,故特奉迓玉趾,烦为 小儿作伐,事成之日,柯仪必当重谢。」翔卿道:「既承明公钧谕,敢不借口舌 之劳,以缔朱陈,俟与范公求得庚贴,即当回复。」梅川大悦,呼童斟酒,连敬 数杯。 临别,梅川又道:「小儿亲事,全仗尊力,并烦致意范翁,不可学那钱兰小 畜生,不识高低,故为推却。」翔卿唯唯,作谢而出。 不敢迟缓,连夜往见范公。范公道:「彼恃冰山作泰山,吾与往还,尚惧祸 及,岂有以女缔亲之事。明日君去回复,只须依我如此如此,以辞绝其意。」翔 卿领诺。 次晓即至王宅,求见梅川,梅川道:「许君清早惠临,想必姻事得妥?」翔 卿道:「执柯无力,惶恐惶恐。」梅川即变色而问道:「岂闇然有所不允耶?」 翔卿道:「范公非敢不允,只因小姐三岁时,曾有异人相道,此儿福薄,议 亲不可太早,早则不寿。须到二十岁,有以明月珠为聘者,方是夫妻。故议亲虽 多,范公一概不敢许诺。特俛小可致谢厚忱,异日尚要踵间荆请。」梅川大怒道: 「明明欺我,造此胡言,我今日方知那钱生不允亲事,也是他的主意。罢了,拼 我这穷太常,与他做一个对头。」 又叱翔卿道:「我好意做成汝做媒,准料汝也不知人事,为他捏造虚辞,特 来诳我。」翔卿再欲开口,梅川已气冲冲的踱进屏后去了。 翔卿满面羞惭,回达范公,范公道:「由他发怒,我巴不得与他绝交。」正 在谈论,忽见吕主事差人下书,公拆书细看,单为王太常求亲一事,中间指陈祸 福,无非迫抑公允从的说话。范公掷书于地,微微冷笑道:「鄙哉,玄卿!真小 人也。我老范铮铮傲骨,岂为社鼠恐吓耶?」 那递书的在门首等候半日,不见回书,含怒而去,报与玄卿。玄卿十分不快; 即时往见梅川。梅川道:「范耿公不允结亲,毫无情面,我欲寻事害之,君 谓计将安出?」玄卿道:「老先生荣行在即,俟进京之后,设计中伤,有何难哉?」 梅川摇首道:「怎耐得这许多时?」玄卿道:「既要速行,更有一策,我闻 裴大司马,初为淮扬盐院,被闇然弹了一本,已成不解之仇。先生何不捃摭其过, 修书一封,送与司马,则司马必信公言,而老范难免不刚之祸矣。」梅川大喜道: 「此计妙绝。」即央玄卿起稿,星夜遣人北上。 且不说王、吕安排陷害,只可惜范公不知祸患临身,犹以绝交为幸。正是: 灶突已烟上,燕雀犹未知。 且说范公有一嫡侄,讳斐,字文甫,年踰弱冠,以恩例为国子监监生,自朝 瑛没后,公即承继为嗣。一日偶从府前经过,闻得衙役人喧,传说道:「圣上差 下校尉,要拿一位乡官。」 范斐挨身相问,正问着王太常的家人,那家人也不认得范斐,随口应道: 「要拿做开封府太守的范闇然。」范斐听了大骇道:「那范太守居官清正,居乡 仁善,犯着何罪,圣上却要拿他?」那人笑道:「这朝廷的主意,我们哪里晓得。」 范斐惊得面如土色,飞报范公。话犹未毕,只见许翔卿疾趋挥汗而至道: 「风闻校尉到府,虽未开读,外人纷纷俱说为着明公,虽未知真假,不得不来相 报。」公方大惊道:「我任开封二年,虽无功德及于百姓,未尝得罪于朝廷,不 知皇上拿我,为着何事?」 正欲遣人侦探,忽报吕爷来了,范公慌忙迎入。玄卿道:「闇老犹未知么, 适闻官旗到郡却为着老先生,我想朝廷之上,权重的莫如大司马裴公,与裴公至 契的,莫如王梅老。 今老先生遭此奇祸,据下官愚见,何不将令爱小姐,连夜送过王宅成亲,待 王老先生进京求救于裴公,则天威可解,而身家可保。「范公道:」谨谢厚爱, 若范某无罪,则圣明自然恩宥;如果悖逆不法,这是获罪于天了,岂媚于□灶所 能免乎?「 玄卿道:「老先生只因性气躁直,所以见嫉于人,仕途坎凛,今当祸患已成, 犹依然执拗,只恐廷尉未必于公,九重高而难吁,不听仆言,悔无日矣。」范公 道:「与其在己以幸免,不如守正而待命,提骑一来,某即含笑而去矣。」玄卿 知事不谐,即起身告别。 范公忙唤范斐商议道:「吾料祸根必起于梅川求亲不遂,此老奸险异常,我 若被逮入都,家内无人,他还要寻计毒害。汝今晚带领叔母、妹妹、并汝妻子, 悄然出城,明日五更即雇船,直走姑苏,暂避在钱老夫人家下。」 又向翔卿道:「君以家事清寒,断弦未续,我有使女莲香,每欲备查赠君, 迟迟未果。今临不测之祸,死生难料,君可速唤肩舆,从后门抬去,以遂我之初 心,幸勿推却。」 翔卿顿首泣谢。 公即进内,与小姐诀别道:「汝兄天殁,所以承颜膝下者,唯汝一人。满望 赘婿,使我两人暮年有靠,谁料误听明珠一语,迟延至今,竟以求聘不遂,遭了 王贼之害。我今进京,万一皇天怜我,无罪或得生还,与汝尚有相见之期。只怕 群奸布网,天欲绝我,或毙在狱中,或受刑西市,则我父子自今一别,永无再见 之日了。 我他无所嘱,唯承事母亲,比我在时尤宜孝顺。待钱郎一归,即谐伉俪,事 夫敬姑,若能各尽其道,则汝父虽在九泉之下,庶几瞑目矣。「 小姐听罢,登时哭仆在地,哽咽不能出声。范公又谓夫人道:「本欲与卿白 头相守,奈何同林之鸟,大限各飞,若到姑苏,切须照护女儿,伺钱郎东昌一回, 不必明珠,即完了女儿姻事。至于家业,夫人自能料理,吾亦不及备细叮嘱。」 夫人道:「相公保重。」刚刚说得半句,即泪如雨注,放声大恸。左右女婢,无 一人不坠泪者。 公虽天性刚烈,亦觉凄然伤感。分咐未毕,校尉已至门首。小姐牵住公衣, 大哭道:「爹爹为孩儿被祸,孩儿不能学那缇萦女,上书叫屈,不如死在膝下, 做厉鬼以报冤。」范公再三抚慰道:「我为父的,不得罪于国家,到京自能申辨, 汝不必过为无益之悲。」外边催唤甚急,怎奈小姐牵住不放,公遂绝据而出。 是夜拘禁公馆,次日把圣旨阅读,即以槛车押赴长安,亲戚故友,并无一人 探望,唯有老仆金元随身扶侍,可怜仁停悫,如公见几而作,已退归林下,犹不 免于睚眦之辞。君子于此,每为之三叹焉。 夫人、小姐当晚收拾细软,同着范斐夫妇,一路悲伤,自向苏州进发。翔卿 得了莲香,即谐花烛,莲香泣道:「范爷为人刚方正直,所以小人嫉恶。今被逮 入京,料必凶多吉少。平昔解衣衣君、推食食君,妾见其厚君者至矣,君独漠然, 不以为念耶?」翔卿自肯道:「范公遇我甚厚,其如事关朝廷,力不能救耳。」 过了数日,莲香复说翔卿自肯道:「王太常托君为媒,君顺了范爷而违逆其 意,今范爷已被不测之罪,所谓唇亡齿寒,祸及己身耳。故为君计,不如收拾到 京,兼打探范爷消息,公私两得,不识君能从否?」翔卿自肯道:「贤妻之言深 为有理。」于是治装北上不题。 且说钱生便默默然跟了紫萧迤逦出城,只因思忆小姐,心里摇思。一回忽念 着老夫人,未审安否如何?一回又想起赵友梅,不知移徙何处;屈指秋姻怀娠已 经七月……真是离愁种种,别绪悠悠。况此时恰值秋末冬初,西风萧瑟,木叶纷 脱,碧空嘹亮,每逢过雁哀鸣,黄菊凝霜,遥见孤村野店,满目凄凉,越添情况。 有昔贤一诗为证。诗曰:衡门无事闭苍苔,篱下萧疎野菊开。 半夜秋风江色动,满山寒叶雨声来。 雁飞关塞霜初落,书寄乡山客未回。 独坐高窗此时节,一弹瑶瑟自成哀。 右《秋日即事》玉河杨柳已萧萧,羁思逢秋转寂寥。 亲舍每疑云外近,长安翻觉日边遥。 浮名肯似尊鲈美,壮志宁随皮肉消。 自笑行藏浑未卜,巫阳堪问竟谁招。 右《秋日书怀》离城约有十里之外,忽闻树林中有人问道,「钱居士何往?」 钱生惊讶道:「此处并无相识,却是何人唤我?」回头一看,有些面熟,遂 即下马相见。只因遇着那人,钱生几乎化做横匕之鬼。毕竟唤者为谁,且听下回 便知。 [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-7-12 22:56 编辑 ]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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该用户匿名发帖 发表于 2009-5-9 20:06 只看TA 10楼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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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咏雪诗当垆一笑 诗曰:双袖蹁跹舞越罗,小娃十五解吴歌。 洒垆体说临邛好,阊阖门前花柳多。 右《竹枝词》西子湖头卖酒家,春风摇荡酒旗斜。 行人沽酒唱歌去,踏碎满街山杏花。 (同前) 当日钱生自寻白云峰闲话,不意娉婷袅娜,走出一位佳丽人来。钱生注目视 之,神莹秋水,态着朝云,其他不能细数,只这秀发堆鸦,金莲一捻,便是魂销。 那女子启一点未唇,露两行玉齿,逡巡问道:「郎君是欲沽饮么?」钱生道: 「非也,特来寻云峰闲叙。敢问姐姐,还是白翁何人?」 那女子道:「云峰,妾之家尊也。去冬有一位做那『偶倩松醪浣俗尘』之诗 的,或是郎君否?」钱生道:「此乃酒后俚言,何劳记忆。」 女便问生姓氏,所习何业,钱生谬答道:「姓孙,到此贸易。」随问其青春 几许,那女子道:「虚度三五。」又问芳名,答道:「小字瑶枝。」 钱生又问道:「余自客岁,即向尊肆沽饮,往来匪朝夕矣,为何不见姐姐?」 瑶枝道:「因外大父有恙,过去相援耳。今日家君亦为探望而去,想必抵暮方回。」 钱生又问室中更有何人,瑶枝道:「止有老母,近亦抱病伏枕。」 钱生虽与眤叙良久,然一片芳心自在友梅、梦珠,并非钟情于瑶枝也。惟瑶 枝独钦羡生才。及生欲别,固留道:「尊寓在城,风寒路迂,请以屠苏暖居冻足。」 钱生笑道:「鄙人愧无玉杵臼,姐姐乃欲啜我以琼浆耶?」 方举杯欲饮,而彤云聚起,天昏欲晚。素雪既零,凄风凛冽,未几,推扉一 望,大地悉成缟素。钱生倚楹而喟,若有忧色。瑶枝道:「归途既阻,妾家衾裯 颇备,君何忧焉?」钱生道:「室无男子,而小生徘徊不去,将无瓜李之嫌,以 贻尊君见罪?」 瑶枝道:「无害也,老父龙钟,谅不能冒雪而归。」乃令小环煽红炉火,与 生拥炉而坐。 钱生道:「姐姐既知拙咏,必工染翰,可无佳作,以贻予怀?」瑶枝即为呵 冻,和生前韵一绝。诗曰:每恨桃源闭绮尘,无端轻别有情人。 妾心只羡鸳鸯鸟,不敢投梭恼谢鲲。 钱生览诗大笑道:「诗诚妙绝,但不知谢鲲是谁。」瑶枝道:「远则千里, 迩则目前。苟有情种,妾便以终身许之矣。」钱生道:「小生因是有情者,可惜 遇卿晚耳。」瑶枝默然。 钱生又道:「清坐寂寥,曷若以雪为题,联吟一律,可乎?」瑶枝道:「唯 命。」诗曰:碎剪冰绡片片春,(生)瑶台多少散花人。 (瑶)剡溪夜棹逵堪访,(生)瘐岭寒葩色掩真。(瑶)十二珠帘非拌日, (生) 三千银岛净飞尘。(瑶)小桥渔笠浑如画,(生)疑是南宫笔有神。(瑶) 吟讫,瑶枝进门,侍奉汤药。于是阴风凄凄,瞑色白合,银釭既点,角枕横施。 瑶枝直待其母睡熟,方得步出中堂,见生向火而坐,急问道:「君怕寒耶?」 即卸下绵半臂,与生御寒。钱生谢道:「偶尔相逢,姐姐便钟情如此,使小生何 福消受?」 瑶枝乃诘问道:「妾细哦君诗,并观君言语动静,的是名家仕胤,决非商贾 中人也。愿明以语我。」钱生笑而不言。瑶枝道:「妾固知之矣。君必欲终秘耶?」 钱生乃以实告,且嘱其隐而弗泄。 瑶枝道:「君既宦家,必已问名贵族,但不知充下陈、备洒扫者,曾有几人?」 钱生怃然道:「尚乏齐眉,何云姬媵。」乃以梦珠小姐月下相会,及寻申屠 丈求取明月珠一事,备陈颠末。 瑶枝道:「细听君言,则君与范小姐,均可谓有情人矣。第不知今后又遇一 人焉,其有情亦如范小姐者,君肯以待范小姐之情以待其后见者乎?」 钱生道:「余情痴人也,每阅裨史,至君虞之负小玉,王生之负桂英,未尝 不掩卷三叹,而尤其孤恩薄倖。然世上又有一等,入秦楼而窃玉,过芝馆而迷香, 情欲摇摇,而歆彼羡此者,则亦好色淫乱之徒耳,而非所谓深情之士也。若夫信 誓旦旦,终始不渝,生而可以死、死而可以生者,方谓之有情耳。 使余今而后,又遇有情如范小姐者,欲我舍范小姐而从彼,则吾不能,若欲以 待范小姐之情以待之,则胡为而不然?「 瑶枝道:「妾闻待媒而嫁者,正也;择美而从者,权也。窃观郎君,器宇不 凡,温然玉润,诚骚雅之领袖、士林之翘楚也,故一睹丰仪,志念遂决。君虽无 援琴之挑,妾实有炫玉之意,愿获托身姬侍,又未卜君子肯分涓埃之情、少及于 濯浣之贱乎?」钱生暗思:梅山老人曾许我以三位妻小,虽友梅、梦珠,会合无 期,然盟言已订,或者第三室之缘,其在斯乎? 乃欣然许诺。瑶枝即求设誓,钱生乃誓道:「生则同衾,死则同穴,泰山如 砺,心炳日月。」誓毕,漏下已三鼓矣。 灯火之下,细睹瑶枝,皓齿明眸,愈觉艳丽。乃笑道:「盟既订矣,良宵难 过,请坐何为?」瑶枝正色道:「妾之所以午夜会君者,诚为百年之事也。今既 蒙金诺,荐枕有日,虽鄙陋之躯,不足珍爱,然私皆萱帏以图苟合,则妾亦淫荡 之人耳,君何取焉?」钱生道:「卿言是也,我虽热中,姑忍制以待合卺耳。」 直至鸡鸣而息,终不及于乱。 黎明雪霁,钱生赋诗为别。诗曰:邂逅相逢即誓盟,何须跨鹤入瑶京。 黄河莫道深无底,未及卿卿一片情。 瑶枝亦次韵以答生。诗曰:休忘雪夜订姻盟,作速观光上玉京。 今后马嘶门外路,凝妆终日盼多情。 吟讫,遂殷勤各道珍重而别。 钱生进行,钱公愠容诘问,乃谬以寻谒申屠丈求珠为辞。鸣皋惊道:「那申 屠丈乃江湖仙侠,我虽闻其名,而未见其人,子何从而识面?又何因而求珠耶?」 钱生备告以姻亲一事。 鸣皋道:「昔日裴航,得玉杵臼以聘云英,至今述异者以为美谈。今吾侄亦 欲寻明月珠,以求范氏,倘婚姻果遂,异日风流场中,又添一段佳话矣。但申屠 丈既又许汝,只须静以俟之,又何必栖栖然,而空骛于外哉!」 钱生退至侧边书室,思念瑶枝,作小词以述其事云。诗曰:有女艳当垆,疑 是来姑射。十五正芳年,一幅春风画。不必奏求凰,便许终身嫁。此后问相思, 又在青帘下。 右调《生查子》钱生又见斋前梅花盛开,以怀友梅,作诗一绝。诗曰:曾记 芳名是友梅,梅花独向郡斋开。 朝云暮雨知何处,不入罗浮梦里来。 过了数日,鸣皋坐堂将退,忽见皂快禀称,有一申屠丈要见老爷。鸣皋慌忙 请入后堂,掩门相见。又唤钱生出,会毕,申屠丈便向袖中取出明珠付生道: 「俺自郎君见托,直踰岭海,寻见贾舶,以三十万缗购得此珠,虽淹滞十旬,幸 不辱使命。在郎姻事可谐,而某报郎之心亦尽矣。」 原来珠踰径寸,光明圆洁,若黑夜放在室中,则一室皆明。或惠王所云「照 秉」,季伦角以代烛,皆是物也。 钱生捧珠踊跃,再拜而谢道:「萍水相逢,过叨恩渥,既起之于垂殒,又锡 之以奇珍,铭骨镂心,感何可既。」申屠丈又嘱生道:「室家之事,因当勉图, 此外或遇闲花野草,亦须屏却淫邪,以存阴隲,庶几功名可成,而遐龄可保。郎 宜珍重,俺从此别矣。」鸣皋与生牵袂恳留,申屠丈执意要行。钱生欷欷道: 「此别之后,不知何时再会?」 申屠丈道:「后会无期,难以轻约。或子便鸿,当稍附一信耳。」言论,飘 然策蹇而去。 钱生即于次日黎明,辞别叔父,带了紫萧,回诣金陵。鸣皋亦遣人护送,并 修书一封,问候范公,为生中说亲事。钱生一到白下,即入城先访许翔卿。许家 回说旧冬已到北京去了。 钱生便由大街趋往范宅,但见门外悄无一人,门上封皮紧锁。钱生茫然不解 其故,遍处寻问,方遇一老苍头,苍头泣道:「家老爷不知为着何事,忽被圣上 拿门,去年十月间已为锦衣卫校尉拘往长安去了。」钱生又问:「夫人、小姐今 在何处?」 苍头道:「当老爷临去那一晚,夫人、小姐即随着小相公出城,今亦不知去 向。」 钱生听见,徬徨不宁,凄然欲泣,乃谓紫萧道:「我只道有了明珠,则姻期 可以唾手。谁知又遭此变,如何是好?」紫萧道:「既范爷有了这件奇祸,即寻 见了夫人小姐,恐亦无济于事。不如原到东昌,再为商议。」钱生曰:「汝言最 是。」 遂连夜出城,向客店中安歇一宵,次日五鼓起身就路,不则一日,又到了东 昌。 鸣皋见生,惊问道:「吾侄去而复回,莫非亲事不谐么?」钱生说出范公被 逮之事,鸣皋大骇道:「闇老已谢归林下,那当事者犹放他不过,必欲罗织以罪, 真可为寒心矣。故仕宦之险,昔人喻以泛海,信不虚也。但吾侄姻事,将欲如何?」 钱生道:「姻事且不须提起,窃料范年伯此去,轻则贬窜遐陬,重则竟有灭 身之祸。愚侄放心不下,欲到京师,探听消息,不知叔父以为可否?」鸣皋道: 「今日正是小人世界,子去探问,恐或被人侦知,不唯无益于公,抑且惹祸于己。 况今科试在迩,我正欲为汝斡旋前程,以向秋闱鏖战。若到北都,岂不误了科场 大事?依叔愚见,还是不去罢。」 钱生道:「不然,平居无事,则依附门墙。一朝有患,即掉首不顾,此乃小 人浇薄之态耳,侄岂肯效之?况范年伯青眼盼睐,既已骨肉我矣,今日到京一望, 亦情理所不能已者。且不肖此去,自当小心在意,决不惹祸,以贻叔父之忧。」 鸣皋踌蹰半晌道:「汝既要去,我即着人,为汝纳了北监,以便在彼应试。 须念三年辛苦,闻在寓中,再把经文用心细绎。倘遇朱衣暗点,岂唯尔叔之喜, 庶不孤尔母倚阊之望耳。」 于是择吉日起程,鸣皋置酒饯别,临岐再三嘱咐:「前途谨慎。」又作诗为 赠,有「不独秋风聆鹗荐,马蹄并望探花归」之句。钱生俯首受教,挥泪而行, 因期促意忙,不及向白翁一晤。将抵部门,已四月中矣。 毕竟是皇都地面,风景繁妍,有多少剑履簪缨、呜珂于丹陛;雕鞍绀幰,击 壳于通衢。以至龙楼凤阙之崇华,四海九州之客旅。有先贤《长安春望》诗为证。 诗曰:南山晴望郁嵯峨,上路春香玉辇过。 天近帝城双关迥,日临仙仗五云多。 莺声尽入新丰村,柳色遥分太液波。 汉主离宫三十六,楼台处处起笙歌。 钱生到京,寻一寓所,在国子监之左。其居亭主姓王,号季文,原籍姑苏, 以刀笔为生涯,盖讼师也。有女蕙姑,年已二十有五,虽曾受聘,尚未于归。生 以桑梓之宜,且便于进监,故借寓焉。 此时王太常已起服进朝,连升二级,除授吏部左侍郎之职,钱生虑其犹宿旧 憾,故从母姓,而改讳为芳。自有鸣皋遣来之仆,投递文书,照例纳监,不必细 谈。 生以鞍马劳惫,在寓静养数日,方到刑、兵二部打探范公消息。忽于中途凑 巧遇着贾文华,便邀入酒楼叙晤。文华道:「台下进京,必有贵务。」 钱生道:「不为别事。只因金陵敝年伯,奉旨钦提,特来探候。」文华道: 「若尊驾蚤到半月,便得相会,今范公已出京去了。」钱生道:「贾兄既知敝年 伯出京消息,必知所以得祸之由了,愿乞赐闻始末。」 文华乃附耳谓生道:「只因范公有一小姐,新吏部王爷欲与联姻,范公执拗 不允,故王吏部致书裴爷,求他寻计中伤,不料裴爷正怪范公冷落,故假旨逮了 进京。初意不过但恐吓他一番,使他惊惧,从了王太常的婚姻,便放耳,不料范 公为人耿直,宁死不从。 欲要重处他,又因他在开封做太守,清廉有名,故但谪到塞外去了。「钱生 听了,不胜嗟叹。 文华饮罢,因有事别去。钱生怅然,回到寓所,毫无外事,每日只是闭户温 习经史,以图上进。但客窗诵读殊觉寂寥,有诗细咏之道:枕叠残书床系绳,照 人无焰是孤灯。 纵然异日青云客,此际凄凉不啻憎。 却说王季文的女儿蕙姑,因夫家无力未娶,琴瑟衍期,标梅失望,未免花朝 月夕,对景生情。又见钱生少年风雅,愈觉动心。又听见他夜夜诵读,如鹤唳、 如蛩吟,声声感人肺腑。这一夜按纳不住,乘人睡熟,竟悄悄走至窗下窃听。 欲推门而入,门是关的,只得轻轻扣响,钱生听了,忙掩卷问谁,却又寂然。 未几,将欲展卷,又闻扣响如前。生平素畏鬼,亦呼紫萧,而紫萧已垂头熟睡, 乃执灯自起启扉,只见蕙姑静立于扉外。惊避进房,蕙姑亦尾后而入。钱生愕然 道:「小娘子寅夜至此,有何见谕?」 蕙姑道:「闻君静夜读书,特来作伴耳。」钱生道:「小生自有圣贤为伴, 请即进内,男女之间,嫌疑不便。」蕙姑剔了灯煤,翻弄书帙,含笑而问道: 「君乃风流名士,曾阅《西厢记》否?」钱生正容道:「此乃艳曲淫词,岂入我 辈之目?」 蕙站又杂以谐谑,多方诱生,而生终不能动。 乃双脸晕红,含愠而退。 自后钱生防避甚密。一日与王季文闲话,偶及蕙姑亲事,姑知其婿文长儒, 乃顺天府学,一贫如洗,不克糊口。钱生以叔鸣皋所付囊资有余,且怜蕙姑之情, 乃呼长儒,以五十金赠之。 无何已是八月初旬,钱生因试期已迫,谧虑凝神,拟经书题七个,做成七篇。 及入场,四书题悉如所拟,唯经题稍异耳。以后二三场,俱一挥而就,文藻 烨然,若有神助。及揭晓,中在前列。 鹿鸣宴毕,谢过座主房师,收拾行李,将欲南辕。适值鸣皋遣人以书付生。 生启缄视云:阅乡书,知侄果已夺标,使我老怀浣慰。此后更宜着鞭,把长 安花一朝看尽,而锦里言旋,一副尔倦倦叔之望,尤为至快也。我老矣,将营糟 丘,投簪而隐,尔弟豚犬,不足为言,所以绍青毡而有高门之庆者,独在汝耳。 时届岁寒,燕山雪花如斗,唯侄加餐自慎为嘱。外寄小菜数种,银若干,以为汝 旦夕薪水之费。须逐件检入。 钱生得书,行踪遂止,然心中怏怏,一片相思愈深几倍矣。欲知春试如何, 下回便见。 [ 本帖最后由 scofield1031 于 2011-7-12 22:50 编辑 ]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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